芹定北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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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北竿小記(一)
初臨此地乍逢春
當小飛機從跑道南面進場，繞過短坡山正對跑道降落時，如果往右邊的窗戶向外看，會發現一座迷彩塗裝ㄇ字型建築，那就是我服役的單位—ＸＸ兵舍。只不過，在北竿的三百六十八天裡，通常我是遙望著天空，看著一班班飛機的起飛與降落，數著還要多少天才能退伍。
淡淡的四月天，還有些細細小小的風雨，溫度大約二十上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大船換過小船，終於踏上了這塊土地，心中想著：這是教官口中，流著牛奶與蜜的天堂；還是同僚琅琅上口的順口溜，窮山惡水刁民潑婦狗官爛兵的煉獄。
預派職是擔任某據點指揮官。當時心想，人稱第一爽是去觀測所，再來就是據點囉！哪裡想得到，世事往往在我們認為最篤定的時候出現轉折。一線據點是環島臨海而設，主要是監控從海上空中出現的敵人，進而加以擊退及遲滯，所謂“獨立作戰，誓死不退“。撇開任務不談（事實上，也不能談太多，對吧！），據點真的是觀看風 景和勘查當地植被生態的好地方。怎麼說呢？因為據點所在地一定是視野良好，而且有管制出入的地方，尤其是保護環境避免太多人為開發與破壞。
進駐據點的隔天清晨，特意在四周繞了一圈。隔著小矮牆，前方就是沙灘。海面波光粼粼，海鷗飛揚其上，真想下去玩水，不過礙於防區禁令，只能作罷。海灘上有整片的月見草，開著鵝黃色的花，在太陽底下，散發著光芒。據點邊是山壁，著生了許多蕨類和一種當地人叫做“野蔥“（麥蔥）的植物，用手搓揉，的確有蔥的味道，而且也確實可食。倒是天氣還不穩定，中午讓人熱得想脫外套，傍晚就又冷颼颼地了。終於夜晚來臨了，外島的星空的確沒話說，由於空氣品質佳，晚上軍方單位會管制燈火，民家也都早早就去睡了，在這種得天獨厚的狀況下，賞星的確是一大樂事！唯一的煩惱只有，星星的數目太多了，一開始很難習慣去定位，真的一點也不託大。
終於還是抵不過沙灘的誘惑，反正據點指揮官最大，就偷偷翻過牆囉！哎喲，一不小心，就踢到貝殼了，種類還蠻多的，還有許多不同的石頭。此地也是以花崗岩為主，新機場的跑道就是炸掉某座小山來填海而成的，一塊塊都是很漂亮的花崗岩。陽光出來時，也是招潮蟹活躍的時刻，蠻好奇的，就追著它們跑，逮著了一隻，仔細端詳發現和關渡看到的不太一樣，有點後悔沒帶圖鑑來。看完之後，當然是讓驚甫未定的小螃蟹回去收驚囉！
在這裡待了十天，儘管工作發生了一些驚險的事（去押車運油，車子在山坡上突然失去煞車系統，差點直衝入海），但過得還蠻愉悅的。然後，又換到另一個據點，這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面對的就是－中國大陸。當霧散去，可以看見的遠方層層疊疊的稜線，全部都是大陸，至此方知，什麼是被包圍的感覺了。房間是在臨海的峭壁上，真是蠻有趣的，一大早是被大陸的機帆船隊通過水域的聲音給吵醒。斷斷續續幾天都有雨，只能在據點附近晃，這邊的優勢植物是黃花酢醬草，路邊的草地滿滿都是，還有南國薊，這種強韌的植物，有點像超大型的蒲公英，在這裡可說是非常容易見到。離開這個據點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情，有個小兵居然想要自裁，被我們即時發現阻止，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真是有點手忙腳亂。通報上級後，給他做一點點心理輔導，就沒事了。其實根本就沒啥問題，只是跟其他弟兄吵架這點小事，就想不開，難道外島生活有這麼苦悶？
好啦，我有換據點了。記性好的讀者應該還記得，這是第三個囉。這次換到的是一個更偏遠、更人跡罕至的據點喔。雖然偏僻，但是以風景和植物的種類來論，絕對是三個之中的首選。打開據點外圍的鐵門，到走到據點門口要二、三分鐘哩，真是蠻特殊的。更特別的是，全島據點中，唯一還建置在坑道中的。一般人大概很難想像，居住在兩公尺寬兩公尺高的坑道，要如何生活！走在據點內，要小心頭以免撞到坑道頂，平時會有小水滴順著坑道壁留下，而據點指揮官的房間旁，還有一個戰備集水池，終年水聲潺潺。由於潮溼的關係，坑道內常常可以捉到約莫四至五公分，身體是綠色的青蛙，有些阿兵哥會捉來養，餵些蚊子之類的小昆蟲。坑道的外頭，潮溼的地方，則生長著全緣貫眾這種蕨類，厚厚革質的深綠色葉子，感覺相當地穩重沈靜。
據點旁是一大片斜坡，生長其上的植物種類非常多。有一天，副指揮官帶我去走一條戰備道，這次真是收穫豐富。沿路出現了綬草、漆姑草、繁縷、菝契、南國薊、疏果海桐、瓊麻、細葉蘭花參，還有馬祖百合。時節未逢馬祖百合的開花期，沒看到漂亮的花，真是可惜。不過綬草彌補了這個缺憾，螺旋狀粉紫色的花沿路可見，數目很多，真是歎為觀止。這麼好的觀察機會，可惜沒帶相機來，只好做做押花囉，也是不錯的選擇。
本來以為可以在據點裡晃呀晃的度過剩下的軍旅生涯，五月中，由於總司令的某項“政策“，我又奉派到動員單位，至此，一個多月的據點生活宣告結束。而北竿也一天比一天熱，時序進入了夏天。
標題: 北竿小記(二)
晴空烈日伴夏蟬
北竿的夏天真是熱！正值部隊在精實案中要編成，每個禮拜總有好幾天要到塘岐運動場去排排站練習典閱編成的儀式和動作，在陽光底下晒幾個小時，真是令人有點頭暈目眩！每次回來都滿身汗，外加右手的痠麻，拿六五Ｋ２步槍持槍太久囉。
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到營舍前方，有個海岸邊的廢棄高砲陣地，遠眺前方，是台灣的方向呢。陣地旁是一條荒蕪許久的小徑，因太久沒有人走動，已經被假愛玉、濱防風給淹沒了，但依稀還可以看見棄置的營舍設施，像是集水池之類的。曾經聽聞過，在戰地的全盛時期，整個島上有九十九個據點，而現今尚存的寥寥可數，這或許是其中的一處遺跡吧！在此先岔個話，來記錄一下某次去參觀某個被封存的據點。該據點，據說是被匪軍摸哨，整個據點無人倖免。參觀時，雖然是白天，仍感覺有一絲絲寒意，據點各房間大多已被用磚塊封起，帶我去的老兵說，遺骨可能還放在裡面，真是恐怖。一轉身，【衛哨失職，該死！】紅色的字跡映入眼簾，鮮明的字跡象恐怖的氣氛，在這個地方兀自存在，縈繞不去。後來，我真的不敢一個人去那兒玩，儘管沿路的馬祖百合繁盛可期。
營舍前方隔著小矮牆就是沙灘，潮間帶較低處放了一排排的軌條柴，這是為了反舟艦登陸用的，有好些歲月了，許多都已經銹蝕彎曲，更多的是成為藤壺和其他生物的家。偶爾會有人下去，採淡菜之類的東東。夏天的時候，海灘上少不了招潮蟹的身影，我們阿兵哥說，那些螃蟹都是我們養出來的，因為部隊的廚餘就直接丟在海邊讓海水帶走。（雖然這樣很不符合環保的條件，但是島上連像樣的垃圾場都沒有，未來大幅開放觀光，這是個很重要需要克服的問題。）紅紅的身影，長得很像弧邊招潮。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到矮牆邊看看招潮蟹，覓食、爭鬥、活動，不是也挺快樂的，何必想太多。
八月是野生石竹的季節，粉色的花瓣開滿岩壁山坡，誰與爭鋒。菊科的匙花紫苑則在較低平的地方，令人有想採摘一把供養在花瓶的衝動。
夏天夜晚，除了蚊子多，就是蟬多。集合場的水銀燈往往一打開就是現成的誘蟲燈。尤其是蟬，繞在燈邊飛來飛去，累了就掉在地上，完全沒有抵抗能力。天才的排長我最喜歡收集蟬了，左右手各捉一隻，掐住腹部讓它鳴叫不止，四處去吵人，讓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真是有趣。當然，蟬兒生命苦短，總是會放回它們，去享受這一個夏日。
提到外島，不能不談談星空。天氣好的時候，晴空無雲，星月爭輝，這真是上天對此地的恩賜。很容易就找到夏季大三角，和清晰可辨的銀河。只不過，飽餐也會有饜足的時候，所以到後來就都視而不見囉。
夏天到了尾聲，也第一次重回台灣的土地。說真的才四個月，卻有物是人非的感覺，是沾染秋天淡淡的愁吧！
北竿小記(三)
霜月雪芒秋意濃
在北竿，一年四季之中，就以春、秋天最為適宜居住。怎麼說呢？夏天真是熱得沒話說，也蚊蠅擾人；而冬天則是凜冽刺骨。春天和秋天則是相當令人愉悅的溫度。只是感覺起來時間比較短。
蘇東坡有句詞：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也就是說到了秋天，就有很多好吃的水果啦！因為鄰近大陸的關係，市場上常常可以看見許多匪貨（其實，早就在小三通了）。而在剛入秋時，不能不提“水蜜桃“這樣東西。對岸來的水蜜桃長得和台產的略不相同，果皮比較綠，果肉比較硬，但個兒大許多，直徑可達十公分以上。重點是，很便宜！只不過，阿兵哥坐船不能帶回台灣。
沿著營舍左手邊，有一條小徑可通連整座小山向海的一面，算是戰備道吧！平日有所管制，大概只有阿兵哥和釣魚的民眾知道這條路。因藉著要整理平封戰啟據點的關係，帶著一群阿兵哥去割草，卻意外發現正在開花的紅花石蒜。紅花石蒜的花莖有幾十公分，開著豔麗的大紅花，花開時沒有葉子，平時若不注意，可能找不著呢！心中真是有分悸動，熟知它的近親金花石蒜是夢幻花種，也耳聞它的名稱許久，居然讓我在這個小小的島嶼給遇著了，而且是最燦爛的時刻。
從此以後便很喜歡流連在戰備道上。有一天，在向陽的岩石坡上，發現了一種不知名的球根植物，有點像是綿棗兒【註一】。同樣地，也沒有看見葉子，只見二三十公分的花梗上方的總狀花序，開著一朵朵粉紅色的小花。花六瓣，花蕊六雄一雌，碎石屑和泥土推積起來的凹穴就是它們的生長地。真是令人愉快，謎樣的植物，不禁猜想著，花開完後，它是什麼樣子。
戰備週的時候，奉派輪值戰備，晚上到平封戰啟據點駐守。其實倒也沒事可做，派出了衛兵，其他人就拿出預先準備的零食飲料，一邊享用，一邊談心事，倒也蠻愜意愉快的。說累了，就躺在大石頭上仰望天空，才半晌，就看好幾次流星。一夜無事，清晨起床，發現據點附近有許多的大吳風草，是一種菊科的植物，葉子很大很漂亮，有點革質的感覺。（當然開花時更漂亮）。一個典型據點是會有多層阻絕設施的，海邊的岩石是平台式，以前為了戰備，佈上許多碎玻璃，不過現在已經都被海水磨鈍了；往裡面是刺絲和瓊麻，刺絲也都風化地差不多了，唯有瓊麻還在海岸大落落地生長，保衛著這一大片海岸。當人類的勢力脫除後，其實所剩的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然，自有它的循環韻律。
有一陣子心情不好，每餐飯後必定往海邊去吹吹風，排遣“多情總被無情惱“的情緒。當漲潮的時候，有許多小魚聚集到岸邊來覓食，隨著潮來潮往，在波浪中閃著銀光。後來膽子大了，還在退潮後跑到低潮帶去溜達，發現有許多的螺類和各型各色寄居蟹呢！真是佩服海的多樣性，以它的寬容和開闊涵養這麼多的生物，不是人造的環境可以比擬的。想著想著，人何必去斤斤計較那麼多事情，而思慮就像沙灘一樣被潮水陣陣給撫平了。
有天放假，不知不覺逛到塘岐村廢棄的屋落。以石塊堆砌起來的屋牆迄今仍然厚重屹立，不見傾頹，只是屋頂大多不耐風雨的侵襲而敗落，任憑陽光恣意穿越，撒落一地。屋子雖在，卻悄無人聲了，人們業都搬往鋼筋水泥的屋子。屋頂屋旁的落地生根、射干和不死鳥，彷彿才是房子的主人，不捨棄它破舊古老，像堅持似地在此生了根、安居，不輕易捨棄這一段興衰。牆上依稀可見斑駁的青天白日徽和激昂的標語、指標。可以想見曾經有過這麼一段兩岸緊張，民心軍心全投入軍事整備的的歲月。而今，除了路上可以看見穿著草綠服的士兵外，很難再嗅出一點砲火硝煙的味道。
九二一那天，一大早就被實彈演習的砲聲隆隆給吵醒，到了市場去當採買，看到電視機前聚集了許多人，一看才知道發生了大地震。原本不以為意，沒想到一看死傷人數這麼驚人，而且又是在中部。於是一整天，拼命打電話，確定家人和同學、朋友都沒事才敢放心。此後一直到十月多，每餐吃飯總是開著電視看新聞。這一年的中秋節，感覺起來也特別黯淡。
漸漸地，月亮依舊明亮，星星卻感覺稀疏了不少。北風漸起，寒意開始無時無刻地跟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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