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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沃,福澳 --閱讀人次 : 7997 福沃,今名福澳,昔日馬祖真正的小上海。
去年夏天,因緣再回故鄉,搭的是台馬輪,逆時間之流,重溫舊日山河歲月。台馬輪緩緩駛出港埠,燈火夾岸,巨艦高船,一樣基隆,百樣心情。頓見,闌珊燈火處,昔日容顏煥發,似幻實真。夏夜,波平如鏡,心緒,無風起浪。
船進福澳港,迎面會看到斗大醒目的「枕戈待旦」,提醒兩岸對峙,硝煙烽火的歲月,但不知,是等待號角爭鳴?還是白鴿飛舞?右手邊是夫人澳,美麗的小港灣,昔日邁向福沃嶺,回望落日斜照,夕輝挑逗海波的地方;再過來是珠螺、清水。清水和福沃中間曾經礁岩密布,怪石嶙峋,犬牙交錯。那裡,夏日午後,退潮時分,有許多巨岩遮住陽光,提供很好的庇蔭處,是我小時候背著家人偷看漫畫書和武俠小說的幽境,現在是濱海公路。
左邊,台馬輪停泊的碼頭,原是沙灘和岩礁,沙灘上方有座白馬尊王廟,旁有石階通往涼山頂。小時候,常從涼山頂右側,廣場後方廁所旁的小路,偷溜下去游泳。那兒夏天風平浪靜,離岸不遠處,有塊大岩石,大潮時,頂部還會露出海面,很好的游泳中繼站。再往外,時常有兩、三艘未出海作業的漁舟泊停,膽大泳技好的友伴,常游到船邊,上船稍作休息,再躍入水中,游回岸上,體力稍差的就游到大岩石。大岩石頂部平坦光滑,但是水下突出的皺摺處,佈滿牡蠣外殼細細的黑色刺針,不小心踩到的話,細刺就會斷裂陷入肉中,要用針慢慢地挑出。那個年代,漁民出海受管制,游泳是禁止的,怕有人游到對岸投共去了。偷溜下去游泳,常被海防衛兵逮到,有時他們近乎是圍捕,堵住所有可能讓我們兔脫的通道,甕中捉鱉,一個個排好,罰站在炎熱的岩石上,用竹條打小腿,腳底板燙,小腿痛,這種滋味,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現在的「福澳港」大門是以前的成功門,港前水泥路,原來是沙灘;這片沙灘過去是臺灣貨輪到港時的貨物集散地。貨輪來時,舢舨船悠悠劃過水面,靠近貨輪,卸下雜貨、鮮果上岸,此時沙灘上,早已萬頭鑽動,福沃店家的批發商接貨、點貨、完稅後,或由碼頭工搬運回店,或就地批給零售商和小販。漁船歸航,蝦皮、黃魚、鯧魚、帶魚等漁獲,經由這片沙攤,抬回漁家。這片沙灘,是造船、修船師傅作業和漁民修補漁具的地點,更是許多人的衣食父母,是福沃的命脈,曾是我兜賣海蠣餅、油餅、花生糖和麥芽糖的黃金地段,也是兒時颱風來時,觀看濁浪排空,怒濤拍擊舟楫的所在,更是我和大妹淘沙、拾貝、玩水、戲耍的地方,而今都已灰飛煙滅。
冷戰年代,國共對峙時期,吹南風時,台灣補給艦就在這片沙灘搶灘卸貨。先是護航艦下錨,接著補給艦進港,在港外等候潮水,搶灘登陸。潮差的計算很重要,要等滿潮後退潮到一定的高度才能搶灘,過與不及都不可以。如果搶灘不到位,可能下一波潮水來時,還未清運完畢,海水就已將船浮起,並淹沒沙灘。如果在滿潮時登陸,而隔天滿潮的潮水無法達到前一天的高度的話,補給艦就會擱淺在沙灘,無法後退。為配合潮汐,官兵清運補給品,就必須趕在下一次滿潮前,用卡車把貨物搬運完畢,常日夜不停的作業。一輛輛卡車穿過成功門,越過沙灘,進入張開大口的補給艦裝貨,裝車完畢,就駛離,載往各軍營據點。官兵是分批上船作業,輪流休息,休息區就在成功門右側幾處軍需倉庫的四周,或坐或臥,又累又餓,這時卻是我兜賣點心最佳時刻。這幾處軍需倉庫,後來不知何故遷走了,在最外圍鄰近沙灘處,蓋了一排水泥房,做漁類加工廠,多餘的空地就建了一座籃球場,這是馬祖第一座由商家募捐籌建的村落籃球場。
從沙灘上來,穿過成功門,左轉就是福沃街。第一家店就是餐館,紅瓦屋頂,上覆壓瓦石,面街的店門和二樓的窗戶,是可拆卸的門板和窗板。餐館供應過往行旅麵食小吃,此外,村裡各家有外島親友光臨時,多到這家餐館,煮一碗點心招待客人,表示誠意。一大碗的粗米粉或麵條,上面蓋著幾片白煮五花肉和一顆太平蛋,希望來客平安,一路順遂。餐館隔壁是馬祖最早的撞球店,很多到福沃出差、休假、或候船到北竿、白犬、東引或台灣的阿兵哥常來敲桿,消磨時間。那時,各離島部隊都在福沃設有差假官兵辦事處,方便官兵來南竿時下榻休息,所以,僅有的這家娛樂場所,自然客人絡繹不絕。有時候,村中的撞球高手會彼此或和阿兵哥較量比桿,三不五時還會小賭一番,吸引不少押注者,此時圍觀者眾,甚是熱鬧。另一家餐館叫「上海酒家」,多承辦請客筵席,多年之後,山隴第一家餐館,「寶島飯店」才開張。街上還有一家餐館和小吃店,小吃店賣餛飩、包子和饅頭,他家的餛飩真是好吃。一條不到幾百公尺的街道就有數家食堂,可看出黃金歲月時的福沃商旅雲集的鬧熱景象。福沃街有三、四家餅店,是今日馬祖特產馬祖酥和芙蓉酥的發源地,只是當時戰地不開放觀光,產品只批發售賣到南竿各村以及軍中的福利社,名氣不如今日火紅。小學時,父親就也在這條兒時的長街上租了一間店面,開糕餅店。父親早歲雙親過世,未及弱冠就被拉夫,成為海保部隊的少年兵,先是福建沿海,再輾轉金門、馬祖,最後除役,落腳福沃。雖是半路出家學做糕餅,但悟性甚高,所做的白糖糕、發糕、油餅、麥芽糖、花生糖、地瓜糖、炒米、麻花、馬耳(現在稱為雙胞胎)和涼粉都手藝精湛,清早還賣豆漿、油條,農曆年前還賣年糕。父親所做的芙蓉酥和馬祖酥(原稱起馬酥)密實不散落卻又不黏牙,入口酥脆而不乾,所以特別暢銷,當時南竿各村以及軍中的福利社大多是到我們家批發售賣。祖母也在店旁的小巷擺攤,賣湯圓、海蠣餅、油炸芋頭糕和地瓜餃。店面小又只有一樓,所以晚上打烊後,只有祖母和我睡在店裡。床鋪是活動的,晚上舖床,清早就要收拾好,準備作生意。店後面緊挨著一條小路,上頭就是馬路,每逢下雨,雨勢大時,流水宣洩不及,有時就從土石牆的裂縫處湧入,祖母和我常需半夜起來舀水往屋外倒。燭光、水桶、惺忪的睡眼,都印刻在記憶長廊。
昔日福沃街的靈魂,當然就屬天福、復興、泰康等幾家專營南北貨批發的大商家了。店東都不是福沃本地人,卻都在此白手起家,開基立業,奠下福沃二十多年的繁華興隆,他們是當時馬祖的紅頂商人,家喻戶曉。是不是這般移民性格使早期的福沃多元開放,兼容並蓄,才能海納百川,匯聚四方財?是不是也是這般移民性格,無根漂泊,隨處而安,使福沃少了那麼點山隴和牛角所有的家族凝聚力,才後繼乏力,讓出燦爛的冠冕?鼎盛時期,福沃商家生意興隆,日進斗金,對公益不落人後,慷慨資助村裡的擺暝酬神活動。也因為財力雄厚,所以,當年馬祖各地的擺暝,以福沃的華光大帝廟最盛大,迎神遶境時,燈籠火把組成長龍,從華光大帝廟出發,先經涼山頂,沿路下行到福沃大街,夾道爆竹齊鳴,前行者已出街頭,後面的還未到街尾。遊村畢,再遶行鄰近村莊,與村中的迎神隊伍會合。這筆龐大的開銷,多是這些殷實商家所贊助。
那是昨日的福沃。
今日福澳,街道行人寥落,不是兒時印象,除了少數店家,餘皆門戶半掩,不見「舊時王謝堂前燕」,但覺「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只不知,何日福澳風華再現,又見福沃舊時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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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