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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盟弟--暗夜三部曲 --閱讀人次 : 11038
正午。烈日當頭。雷盟弟獨自走在塘后道沙灘。
一望無垠的沙灘上,除了風聲、潮浪聲之外,什麼也聽不到。死寂的大地像一個巨人般躺在那裡,正午的陽光像金針般,刺得人睜不開雙眼。
忽然一陣狂風起,沙灘上揚起一片一片的沙幕,打在身上一陣劇痛。濛濛的沙塵在空中翻飛,吹進雷盟弟的雙眼。朦朧中,在后澳村口的石砌圍牆邊,似乎有個小黑點在慢慢地放大。
小黑點彷彿吸收了天地間的能量,頃刻間,形塑成一個巨大無比的沙怪,露出猙獰又凶惡的面孔,鋪天蓋地朝雷盟弟襲來,眼前是驚濤駭浪的沙塵亂石,雷盟弟飛快狂奔,眼看著就快被大沙怪吞噬…
「啊—又尿床了!」雷盟弟突然從大沙怪的追逐中驚醒,懊惱的他一連十幾二十天,反覆做著同樣的夢境、同樣的場景,每次醒來,褲子尿濕了,天也亮了。
有段時間,雷盟弟住在后澳的阿姨家,乖巧的他,到阿姨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學校後面的水井挑水回家,滿滿一缸。吃飯時他總是飛快低著頭扒飯,不敢多挾菜,憨直的傻勁,很得大婆媽疼愛,總是直嚷著將來要把小表妹許配給他。
住在阿姨家那一段時間,雷盟弟像個落單的小孩,閒暇無聊時,他喜歡獨自站在海邊,靜靜望著澳口那片白淨的沙灘;他喜歡爬上那棵老桑樹,聞那桑葉特殊的氣味,或者傍晚時分,拖著扁平的空鰻魚罐,像拖著一列玩具小火車,鏗鏘鏗鏘地走在后澳的小山丘,夕陽下拖成一個孤獨的長影,一日復一日。
在雷盟弟心中,有一座世上最美麗的白沙灘,它在夜晚時是恐怖的大沙怪,天一亮就變身成細綿綿、厚沉沉的白沙灘。在上面奔跑,愉快的感覺先從最敏感的腳底傳來,每踩踏一次,溫熱細綿的白沙流動,就像腳底按摩一樣舒服。孩子們在上面翻觔斗、埋沙人、撿貝殼、捉螃蟹,玩膩了,就跳下海游泳,天地之間,就像是孩子們的遊戲場。
沙灘的另一邊,有兩座小山近近相望,饅頭似的一大一小,當中夾著一個小澳口,此處海面平滑如鏡,細白的沙灘橫列在前,遠處可見幾艘漁船閒置海灣中,安靜而溫柔。這座澳口,也是每當颱風來襲時,島上所有漁船停泊的避風港。
每當退潮時,礁岩上便會露出附著的九孔,夾縫裡有螃蟹、章魚,還有成千上萬、閃著黑亮的淡菜豎長在石頭上。漂流木是自然天成的現代雕塑;小花石、貝殼撿回家後貼在硬紙板上又是一幅美麗的畫,這座海岸,像是生機盎然、神奇又原始的「所羅門王寶藏」(註)。
細白如砂糖的沙灘,在陽光下閃耀著聖潔的光芒,還有牆垛間蔓生遍野的紫色牽牛花、艷黃月見草。生活,印刻在每一間石屋、每一艘漁船、每一堵牆、每一吋肌膚,一切美得不慍不火,自然得理所當然。
塘后道沙灘的對岸,是島上最熱鬧的塘歧村。橫在村口的是一條長長的機場跑道,旁邊還有一座碉堡,每當軍方的偵察機起降時,來往塘歧村的人得先在「大道機場」兩旁等候,就像過鐵路平交道等火車通行一般。看著螺旋槳飛機發出嗡鳴巨響,從地平線緩緩向天際飛去,小小的雷盟弟仰著圓臉,露出不可思議的驚呼表情。
雷盟弟在塘歧也有一個家,那裡住著舅舅一家人,因此依哺有時會差遣他送魚貨或傳話給舅舅。從橋仔到塘歧,地形蜿蜒起伏,對一個十歲孩子來說,爬上爬下得有一番好腳力。島上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加上馬路上沒有燈,因此長夜總是又黑又安靜,特別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行走在村莊間,考驗的更是過人的膽量。
這天一如往常,依哺一把叫住雷盟弟。
「雷盟弟,把魚送去給依舅。」
「……」
雷盟弟內心掙扎,嘴上卻不敢吭聲,只得摸著鼻子摸黑出門,他得趕在深夜前把新鮮魚貨送到塘歧舅舅家,以便一大早讓他們拿去市場販售給阿兵哥。
這時島上一片漆黑,只有月亮和星星張狂地明亮著,四周靜悄悄偶爾傳來幾聲蛙鳴。這時雷盟弟把眼睛用力一閉,過一會兒後再慢慢睜開,暗夜中便逐漸浮現出一條小路,而後,瞳孔適應了黑暗的探索,雷盟弟便加快腳步,背著魚貨朝村外奔去。
島上有許多軍事禁區、碉堡、坑道,從大人口中,雷盟弟輾轉聽過許多驚悚的故事。加上孩子們的穿鑿附會、繪聲繪影,小小的心裡藏著大大的恐懼。在芹壁、橋仔交叉路口往塘歧方向,上坡路段兩旁是一片茂密的相思林,白天,它是詩情畫意的綠色隧道,一到夜晚,彷彿變成了面目猙獰的黑森林。茂密的枝葉遮斷了月光更顯漆黑,隱沒在林間的大小墳墓,亡者的照片忽隱忽現。這段陰森森的相思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凶惡巨人的嘴巴,彷彿隨時會張開大嘴把人給吸進去,偏偏這個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雷盟弟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緊閉雙眼拔腿快跑,心跳聲、喘息聲此起彼落,撲通撲通。
一路狂奔約二百公尺,終於跑到第一個哨所,雷盟弟總算鬆一口氣,至少他不再是孤單一人。這時月亮穿破雲層,眼前的小路被月光染成了銀白色,他調整鼻息繼續往上走,來到山丘制高點交叉路口的崗哨,突然從哨所傳來陣陣兇猛的狗吠,一聲急過一聲,在夜空中迴盪,更遠處另有一陣嗥叫在響應,驚慌失措的雷盟弟,冷不防被哨兵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站住!口令!」
「是…老百姓!」
雷盟弟扯著喉嚨大聲喊,彷彿是通關密語,雷盟弟安全地通過崗哨,接下來就是一整段健步如飛的下坡路,直直通往塘歧目的地。沿途兩旁有阿兵哥駐紮,心情也隨之輕快不少。這段約莫半小時連滾帶爬的恐怖任務,在雷盟弟心裡,彷彿有半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有一次,雷盟弟鼓足勇氣,用行動對依哺提出無言的抗議。他下定決心躲起來,雷盟弟躲到家附近的草寮,最後在百般恐懼中打起瞌睡來,不知過了多久,雷盟弟在似夢非夢的恍惚中,被一陣長長的野貓追逐聲給嚇醒,這才又連手帶腳摸黑偷溜回家。可想而知的是,膽小的男孩回到家中,免不了依哺一頓擔心的責罵,依哺看在眼裡,真是又氣又好笑,沒想到這個小幫手也有鬧罷工的時候。
島嶼上的夏夜安詳而柔美,醉人的月光,像泛銀般地在大地上灑下清幽的光輝。澳口外的海豚高高地蹦跳在海面上,形成一個個優美的弧線。再把視點向上延伸,夜空中綴滿成千上萬的星星,與海面上的粼粼波光相互輝映。在這樣的夜晚,左鄰右舍晚餐後不約而同拆卸家中的門板,或搬出屋內的竹床,然後一片片平擱在家門前。孩子們睡在上面,伴著夏夜晚風,聽著浪濤聲,在星空下說著笑著,沉沉睡去。
大海睡了,星星月亮也睡了,今晚星星這麼多,明天,肯定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但雷盟弟卻忍不住憂心「天哪,明天該不會再來一次恐怖任務了吧!」
2005.12.9台北
(註)「所羅門王的寶藏」是英國著名小說家亨利?萊特?哈葛德,於1885年出版之經典冒險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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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物,是藉著回想,才變的真實.哪怕只是某一天過街的經驗;在某一個冬日搭車的景況;某個將在記憶裡消失的人物......,點點滴滴,經過記憶的思考,這些人,事,物忽然展現出特有的畫面,畫面與現在的思想體系連結起來,發生了意義.
讀淑華的文章,像看一幅舊照,呈現的一清二楚,忽然看見以前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忽然知道自己那時的一切,而當時,卻迷迷糊糊.懵懵懂懂.我現在常是靠著這些回想,才看清自己的童年,看到以前自己在家鄉的生活.
而過去深惡痛絶的往事,三十年後卻成了親切溫馨的記憶,是應了"失去的總是美好的"的說法,還是對一去不復還的童年的懷念?我也說不清楚.
我們可以在淑華文章敘舊中,讓時光倒流,一塊兒重溫那單調單純的童年時代,讓逝去的青春在一件件或是愉快,或是傷感的刻苦銘心往事中短暫定格,這何嘗不是人生中一大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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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事件簿之一
【地點】
油庫(位於塘歧往橋仔的路上,現址為楊公八使墓地遺址前二百公尺,附近有二座用於存放油料的山洞)
【事件相關人員】
受害者:年僅五、六歲的「流匹哥」 (馬祖話可解釋為「流鼻涕小男孩」)
目擊者:雷盟、雷盟弟、營區阿兵哥
肇事者:剛生完狗寶寶的狗媽媽,還有一時大意未將狗媽媽栓好的老士官長
【事件經過】
秋日上午、北風陣陣冷颼颼,大哥雷盟帶著兩個弟弟從塘歧舅舅家返回橋仔村,途經此地,忽然一陣狗聲狂吠,大約十秒後衝出一隻母狗,朝雷盟弟一行人狂奔而來,這時年幼、跑在後頭逃避不及的流匹哥,被母狗一口咬中屁屁,哭聲、狗吠聲及阿兵哥們的斥喝母狗聲一陣喧嘩,後來阿兵哥檢查哇哇大哭的流匹哥小屁屁,上面有一塊淤青及流血的傷口,見狀甚是心疼,於是立刻派車送一夥人到北高醫院替流匹哥打針上藥,事後並送三兄弟每人一包豆干大小的軍用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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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的說不停,新的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