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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故事集:北電軍魂(作者:李天鐸) --閱讀人次 : 5450

 坐在芹壁聚落的下午,望著高登,看著西莒,三座我曾長期駐守、留下深刻記憶的島嶼,第一個掀開的竟是最沉重的一個從未說出口,卻塵封在心底三十多年,最傷、最痛的記憶。

 去年,是我第一次帶著興奮,期待和一種說不出的心情回到馬祖。

 三十五年前踏上馬祖的第一天是我二十五歲生日。

 兩年,一個月又十二天,七百七十三個最年輕、珍貴、充滿熱血、幹勁,軍校才畢業的中尉,奉部隊命令帶著一個連,來到馬祖外島的最前線「高登島」,面積二•七平方公里。缺水、沒電,沒有老百姓。天氣好時,北茭半島上「人民公社」四個大字,歷歷在目。面對當時的敵人,所謂「萬惡共匪」,從事保家衛國的神聖使命。高登島,我足足待滿了八個多月,完成排長歷練。

 在北竿,才接輔導長,一個集合全師所有技工(木工、水泥工、鋼筋師父……)二百多人的加強工兵連,已經開始全年二十四小時三班輪流,不分晝夜在午沙港,構建一座山洞裡的發電廠。

 期間有三個月被派擔任「政戰特遣隊作戰官」。在南竿,梅石駐訓。而後亮島、大都在那時期去的。

 接任連長時在北竿的小塘岐,二四○炮陣地、大道機場、后沃港是我的防區;隨之而來的「安馬演習」讓我們移防西莒,日夜構工、演習、新兵訓練、搶灘、空投,師預備隊連的任務讓我跑遍了西莒和東莒。

 在飛往馬祖的航程中,記憶像時光倒帶拚命回扯,儘管後來我派駐在歐洲、法國巴黎、布魯塞爾一些那麼舉世聞名的地方,工作、生活的時間都長過馬祖,可是,什麼原因?卻常想起馬祖?

 飛機在天上盤旋,南竿機場,當年連影子都沒有,遠處的高登、北竿、西莒、東莒和迅入眼簾的南竿,帶著我回想當年。休一次假從高登到南竿,登上「雲台號」少說要換將近十次船,誰會讓你有機會看清楚——那排列在閩江口、羅源灣外珍珠般地屏障,捍衛中華民國的北疆領土?而遠處重山峻嶺,綿綿亙亙,我永遠記得到達高登島的第一個早上,小兵高正義提著褲子從廁所衝回據點,告訴我們的第一句話:「哎喲!排長,大陸這麼大喲!」正在整理內務的全體戰士和我都哈——哈—笑了起來。

 飛機上的思緒與地面銜接時是來接我們的曉雲、小敏,馬祖姑娘特有腔調的語音;當年那個時代,儘管青春少年,卻不敢多看兩眼,輪廓深、漂亮又高挑的馬祖女孩。

 儘管馬路上的軍車和阿兵哥少了許多,最大的差別是「不再緊張的兩岸關係」讓軍民的生活起了根本變化。馬祖人抬起頭看著天空開始真正為自己和馬祖的未來去想。南竿的樹林茂密了,路變寬了,其他變得不多,我—卻要在短短的空間中很想回到三十五年前的時光隧道;要怎麼樣才能讓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而又能連結當下?

 我們去到東莒,沒上西莒,來到北竿,坐在芹壁,卻去不了高登。交通船乘風破浪,熟悉的柴油味,逐浪翔馳海鷗的啾叫聲,時時扯開記憶的鎖鏈。同行的詩萍、文義夫婦都是第一次來到,處處新鮮,更激盪不少話題、想像,只有我,加速的心跳和節奏,不斷的在腦海中與記憶交織—在既定安排好的行程中—記憶深處的埋藏漸漸浮出,因為夜晚的黑、因為斜風中的雨、因為柴油味和一次偶發的爆炸聲……

 終於在北竿一個午後的行程中,我向陪行的朋友說:「可以帶我去發電廠嗎?」


昔日的名稱是「北竿軍魂發電廠」(陳鵬雄攝)

 完全不一樣了,當年,我們扛著圓鍬、十字鎬,闢開山面的雜草樹叢,挖掉浮土、碎石,用有限的鑽孔機,由鑽孔班兩人一組扛著,朝岩石中鑽出一個又一個, 六尺、九尺的爆破孔!接著換上爆破組,以木桿把裝著雷管導火索的「載奈米特」軟性炸藥再一次推到孔底。在至少鑽出四十個孔的梅花陣孔中, 洞口還要封上六十公分左右、用手搓揉出來的紅土條。接著,警戒組,拿起銅鑼, 噹! 噹地敲響,要所有現場,除了爆破組以外的閒雜人等迅速撤離,去到警戒線外。指揮官在確定工地完全沒人、安全後,下達引爆令。爆破組的兩個人,手持蚊香按照分配的導火索,完全點燃;炸藥的分量,引爆孔的深、淺、位置,引爆順序等全經過精算,更不用說「四十個孔」,同時轟然一聲全炸了。

 在爆破人員點完引信,指揮官確認安全無虞後,指揮官記錄並隨著爆炸聲喊著二五、二六、三八、三九、四十的爆炸聲響,現場的戰士會隨著倒數,「滿爆」完整時大家會激動鼓掌、歡呼,否則倒數只到三八,即便一個未爆聲也會讓人緊張到豎起寒毛。指揮官會要大家「別動!」,先由爆破組戴上鋼盔、拿著電筒、鑚進到現場,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未爆孔,否則,後續工作不僅無法進行,更大的死亡陰影會讓人緊繃到毛骨悚然。

 當年的粗壁、裸石、鑿痕,已換上光潔明亮的鋁門窗、磁磚地板,最早以五七師代號命名的「軍魂發電廠」已改成「午沙發電廠」。還記得完工前,涂遂師長交待我,在做發電廠大鐵門時,要鐵工在左右門中央鐵板上,以浮雕方式燒出「軍魂」兩個字,現在都不見了。乾乾淨淨的現代廠房,總工程師帶著我從辦公室經過作業區,進到機組現場,山腹中,三層樓高的空間,安置著三組購自德國的「火力發電機」。

 總工程師邊講邊介紹;「當年北竿沒電⋯⋯我們午沙發電廠峻工於民國六十四年八月⋯⋯當時由五七師軍魂部隊工兵連負責經過⋯⋯」。他一邊講的同時,我的腦筋急速轉動,眼睛全面搜索,甚至用力嗅著帶點濕氣的煤燒味,我努力在三十五年前的時光點上,搜尋記憶深處的連結。

 總工程師起勁地解說,卻渾然不知眼前來人不是一般遊客,我不想驚動什麼人,只想在同樣的地點,去尋找當年那段最年輕、生命歷練中最珍貴的一段記憶,或許,還有一個潛意識中不想被解開的結!

 「還有,我們工程進度當中,最好的記錄,是沒有死一個人。」

 「沒有死一個人?」。這句話就像五雷轟頂似地移開藏在我心底那塊、一直說不出,不曾說出口的大石塊。

 「現場是沒有死一個人,死掉的那個人,不在工地、不在發電廠,而是在送醫途中,死在我懷裡的!」

 說這話時,我不想讓眼眶裡的淚水掉出,抬起頭,這麼巧正是當年出事的地點!

 「二十七公尺穿透山腹,花了三個月時間上下對打穿透的煙囪正下方」。趙炳強從二十多公尺高的現場—因為作業繩索斷掉,人直摔下來,「現場出事了!」、「現場出事了!」。

 我帶著弟兄,抱著他,衝上午沙港裡升火等待的漁船!夜裡十點前後,二月間的雨下了十八天,老不停,「船老大:南竿!南竿!快點!快點!」,我輕拍趙炳強的臉,呼喊他「加油!加油!輔導長送你到醫院」,我用上身和左手撐開的雨衣護著他,兩腳頂出一塊最穩的姿勢,想盡量讓他不受小船搖晃的影響,平衡安穩些,同時還隨時要抓緊船板;隨行的政戰士頂在船邊,撐開雨衣護他的下半身,船還沒過尼姑山,師長的電話來了。「輔導長,人怎麼樣了?」在那段混亂中,船小、風強、浪大,夜黑中緊張的五個人一心盯著前方,能多快就多快心急如焚,巴不得飛到南竿,在接到電話時才想到懷裡人,鬆開濕透的右手,摸到冰冷的額頭和已斷氣的鼻子,緊張到不知道他在什麼時候已經過世了⋯⋯

 「他已經走了,報告師長;報告師長;趙炳強已經死了。」

 師長頓了一、二秒:「那你回來吧!」我轉告船老大,掉頭回午沙。

 我告訴總工程師;「施工當場有二百多人,日夜不停趕工,是沒有一個人死在現場,那個死去的人是爆破組的二等兵趙炳強,才二十歲,是死在我懷裡。」

 我說這句話的同時,也像是掀開擱在心底三十多年一直不願面對、不想說、不知道該怎麼說的一椿心事,我不能用遺憾來形容,卻怎麼也說不出當年的沉重。

 撇過頭望著煙囪,光潔的外表,完全沒有當年一鑿、一斧、出力流汗,甚至付出生命的痕跡,或許國防部應該還保有一份「死亡記錄」吧?

 當時,只為了一個命令:「讓北竿老百姓有電可用。」

 民國六十四年八月底發電廠峻工,北竿軍民才有電力可用。

 當時我們每天穿的軍服比誰髒,一只鋁碗坐在地上吃過多少餐?以前完全是野地、顛跛的坑道,我曾彎腰低頭用獨輪車,幫著戰士推送岩石的引道;我曾經住過半圓頂的鐵皮屋,全都不見了,以前狹長、崎嶇的工地,鋪上水泥,種些花樹,美化後的距離,怎麼那麼快就走到了大門口了?

 是記憶太沉?是時間太遠?或是後來的人們,把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了?我在路邊摘了一朵小黃花,出到大門口,待送行的人走後,大門口的牌樓邊,我擱了下它,「趙炳強再見了。」

 接下來通知台北的家屬,除了安慰表達外,還要和他們溝通請家屬不要來馬祖。因為辦理船期,手續要經過核准而且「戰地,外島」的程序,都太冗長,家屬同意我在北竿火化遺體,骨灰由我護回台灣、送到他家,協助並處理喪事。

 當年,他這樣的因公殉職,撫恤、保險,再怎麼算也湊不滿二十萬元,怎麼辦?沒人能告訴我,也沒人能幫助我。

 只記得我穿著一套整齊、筆挺的野戰軍服,長筒靴,一個人捧著他的骨灰,搭上一日夜的船到基隆,去到鄉下,面對那淒涼、哀傷的場面、辦下生平第一樁的喪事。家屬也沒有為難我這個小中尉。

 那個時代,那年頭,不像現在的軍中,如果死了個小兵,還得了!當年,當兵誰都怕抽到外島,除了對岸老共會炮擊,摸哨的軍事危險外,構工、地雷、演習、操練的意外更是無所不在,因為殉職算是份榮譽的代稱,那個時候,神聖地稱之為「為國捐軀」。

 可是,即便在當時,面對悲傷的家屬,當我知道全部的撫恤金還不到二十萬台幣時,我也無法當著他父母的面說:「這是為國捐軀的撫恤金」。

 二十歲,為國捐軀,換不到二十萬元!

 為了這事,我找到台電總公司,因為我們是受台電委託建廠,預算多少,不記得了,只記得總預算中編到百分之五的工程安全獎金,協調時台電人員告訴我「工程還沒做完」,我堅持要求記錄「若工程完畢,沒有其他意外,要把這筆錢,撥給死者家屬」這是那個時候盡我最大能力,能夠做到的事。

 為了這件事,我因疏失被記過一次;但,一點感覺都沒有,也不在乎。

 因為,二百多人,二十四小時,三班輪流不停的大現場,只是其一;北竿島上,我還有其他四組工地在進行施工。

 工兵連配置九個幹部,連長、副連長及五個工兵科畢業的排長,副連長是行伍升上的只會開推土機,第九位軍官是少尉幹事,一天到晚從政一科到政五科,有寫不完的報表、資料。其他所有吃喝拉雜事,都落在我這輔導長身上。

 更何況,出事當天傍晚,我才從待了三個月的南竿,帶著師政戰特遣隊,完成年度訓練競賽回到連部,全連九個幹部,只剩下三個在現場;二十七公尺的煙囪打通後,爆破組必須沿著洞口,一路往下,用電氣導爆串連修掉所有凸出不平的石頭。

 爆破組編制三個人,他們自己在山頂洞口,用三根木頭架起吊滑架,由一根繩子綁在木板兩頭,兩個人坐在中間,隨著左左右右吊在半空中作業,上端由一個人控繩往洞裡下放,二、三月是馬祖的雨季,工程進度和雨水一樣,從來沒停過。入夜架個「1K」的發電機,當成白天照常作業,沒人,也沒空,疏忽了做安全檢查,一切自行獨立作業。

 繩子斷掉時是從二十多公尺的高空往下,當時坐在板上的兩個二兵,一個叫林永輝的,彈出來摔斷大腿,另一個就是趙炳強,直直摔落水窪坑裡,震斷了脊椎!

 這是我三十五年來,就記憶所及,在那句「沒死一個人」的刺耳聲中,第一次在冥冥中還原了當年的現場⋯⋯

 坐在芹壁聚落的下午,望著高登,看著西莒,三座我曾長期駐守、留下深刻記憶的島嶼,第一個掀開的竟是最沉重的一個從未說出口,卻塵封在心底三十多年,最傷、最痛的記憶。

 也難怪,後來我當連長,第一次集合部隊時說的話,竟然是:「各位弟兄,你們的父母把你交到我的手裡,我當連長唯一、最大的願望,是把你們平平安安的帶回台灣。」

 當時,實在不清楚這樣的一個意念、一段話,是什麼時候開始根植在我腦海裡的?

 那時候每天戰戰兢兢,晚上,一定巡遍每個據點,查步哨、看幹部、交待注意事項,早上趁他們未醒時,還要巡一遍。昨晚,有什麼異常的現象嗎?幹部是否把我交待的事都做好了?槍械、彈藥、備戰情形如何?幹部們是否和我一樣用心照顧著戰士、弟兄們?

 那段話彷彿是他們的父母,託付在我身上的重責大任。

 當年我才二十六歲,記憶的鑿痕扛得何其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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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天鐸,國安局退役上校。民國六十三年派駐馬祖,駐守過馬祖八個離島。曾任蔣經國先生侍衛隊長、國安局駐法代表。現則為愛克貝思音樂公司特別顧問。


李天鐸參加「2010馬祖尋找北海英雄」記者會,上台致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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