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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雙年展 與《鐵甲元帥》作者許家維對話 --閱讀人次 : 1823 (本文出處:台北市立美術館網誌)
呂岱如:《鐵甲元帥》這件作品呈現了你因為一場意外的機緣,與神界進行交流的過程與對話,而你運用了多重敘事的手法,以影像、文字、裝置等來闡述這個故事所展開的歷史、文化、政治、神話等面向。可否請你談談你與鐵甲元帥青蛙神相遇之始末,以及你透過作品所欲處理或回應的問題?
許家維:台灣是個不斷經歷記憶植入與抹除的島嶼,每次遭逢變動就會創造出新的官方記憶。雖然我們居住在島上,卻似乎未能真正意識到這個島嶼的邊界。因而追尋島嶼的過程,在台灣,也成為一個擺脫官方記憶的進程。於是我開始尋找一座理想的島嶼作為拍攝場景,直到二〇一〇年五月我在北竿望見了龜島。這座島嶼的輪廓、尺寸與島上的植被對我而言就如同神話一般,只存在於小說中,當下我就決定要在龜島進行拍攝。
著手籌備時,我首先詢問北竿鄉鄉長關於申請拍攝的辦法,然而鄉長的回覆卻改變了我原先的想像、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圍,而開啟了我一連串的疑問。從鄉長那裡得知,全馬祖共有八十幾座島嶼,唯獨這座龜島是私人的,不屬於縣政府管轄,而龜島的主人是一位青蛙神,當地稱祂為鐵甲元帥,島嶼上任何活動的進行皆需徵得祂的同意。
現今鐵甲元帥的廟宇並不在龜島上。根據廟裡村民的說法,其最早的廟宇是在中國武夷山上,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已被焚毀,於是馬祖北竿的芹壁村便成為祂唯一的居所。定居北竿之前,龜島上曾有一座屬於祂的廟宇,旁邊有棵巨大的榕樹相伴,但由於年久失修,廟宇毀壞後才遷至北竿,而龜島仍然屬於神明的道場。而後蔣介石遷台,國民黨軍隊的登島使龜島成為重要的戰略據點,軍隊在島上建造防禦用的軍事碉堡,且砍伐榕樹以免樹根侵蝕碉堡。隨著時代轉變,原先的戰略意義已不存在、碉堡也廢棄毀壞,龜島才又重新回到鐵甲元帥的管轄。
進行龜島的拍攝前,得先向鐵甲元帥請示,取得祂的許可。請示儀式是由芹壁村的村長召集全村民共同參與,四位村民負責抬神轎,並請一位懂得神明語言的長者來進行翻譯工作。芹壁村內只有七戶人家,每位村民在廟裡也都被分配了不同的工作。在請示過程中,首先會請元帥上轎,元帥上轎後這轎子便自行劇烈地晃動起來,看似不是四位抬轎者所能夠掌控的,之後轎子會撞擊廟裡的神桌,在神桌上寫下祂的旨意。此次創作計畫的許多環節都必須經過元帥的同意,因此我與元帥透過轎子進行了多次的溝通,在這過程中有時元帥會寫下清晰可分辨的文字,有時則必須依撞擊的動作或是聲響來判斷。
透過請示儀式讓我慢慢理解到,現在同屬一個政權的馬祖和台灣其實有著截然不同的歷史命運。台灣在一八九五年進入日治時期,當時的馬祖仍是屬滿清政府,兩者的關聯實是始於蔣介石遷台後。馬祖與台灣像是處在兩個平行的時空,有著不一樣的記憶。我的創作計畫也像是落入了相對於台灣的另一個時空。
呂岱如:「敘事」一直是你創作中不斷琢磨的課題,在這件新作品中,你如何推進你個人對於敘事的思考?
許家維:籌備期間,在一次請示元帥的儀式中,我提出在島上重現那已消失的廟宇的請求,但遭到拒絕,祂只允許我搬運物件與器材登島進行拍攝,不同意搭建任何工程。於是我改而選擇回到工作室搭建廟宇場景,並在島嶼上架設一塊綠幕,透過電影後製技術把廟宇場景合成在綠幕中。這個方法最後獲得了元帥的同意,但附帶條件是,在拍攝過程中,祂必須要和我一起登島。為了這次登島,村民只好再次動員進行這個任務,這距離上一次元帥登上龜島,已有二十多年了。
拍片是一個激化我介入對象或被對象介入的工具,我往往無法預知影像最後會形成的樣貌,但重點不在於會產生什麼樣的影像,而是影像如何被生產出來。敘事影像有它獨特的魅力,但同時也很危險,透過線性的方式描述一段故事時,很可能落入官方記憶的某種生產邏輯,但問題不在於說故事本身,而是被異化了的夢幻。因此我思考藉由敘事的形成,將影像拍攝轉換為一場行動。一方面它是敘事體,另一方面它又是真實行動,而這過程是不斷遊走在故事內與故事外的拉鋸之間。影像的虛構化空間在這裡作為一種媒介,不是在描述一段虛構敘事或現實世界,而是創造出現實與虛構本身。在這次與鐵甲元帥互動的過程中,真實與想像的界限已經很難被分清楚,所有隱晦不明的政治與認同的複雜性則讓一切的現實與虛構變得更模糊,這就好像打破了一道牆,虛構敘事變成一個我們可以觸摸的東西,而現實又像是只存在於想像之中。
呂岱如:由於跨入神界的關係,這件作品也凸顯了一道被現代性所抹平的、且甚少談論的精神性疆界,而在重新打破神格、人性、物質等既定界面的同時,返回至一種前現代性的思維,重新去思考跨越各種存在的對應、交換關係,而不是陷入現代化的理路去檢視透過疆界所映照出的翻譯問題。這個過程給了你什麼樣的震撼?你的作品如何媒介這些不同存在屬性之間的關係與位置?另一方面,在此也碰觸了非常弔詭的「再現」議題,甚至是精神性的「再現」,例如,在宗教或神話裡,再現即是最重要的創造性問題:創造形象。青蛙神對你來說,具有什麼樣的精神象徵意義?你又透過祂來創造什麼樣的信息、傳說?對我而言,你的作品一直有種極具張力的特質,在看似平實的紀實影像畫面裡生產一個超驗的敘事。這裡似乎有某種平行的呼應⋯⋯
許家維:我並不是很了解宗教與神祕學,但現代性企圖以其所標榜的知識和所謂的事實來取代許多事物,包括信仰、迷信,以及所有可能不容於理性和現實原則的事物。這過程往往創造了更為龐大的虛構怪獸,並不斷吞噬想像。就像我尋訪元帥所出生的池塘時所看到的一切:毀壞於文化大革命的唐代古村,以及武夷山上那座被焚毀的廟宇。因此這次創作的經歷有其積極的意義,其中最令我感到興奮的部分在於,這些神祕不可解的事物並非只存在於文本或神話故事中,而是透過各種的再現方式實際運作於北竿的芹壁村,也就產生了一個精神性疆界與現代性之間強烈的衝突,這個衝突可能是一個想像得以迸發之處。在這過程中我必須不斷的與青蛙神交涉,但我並不認為能夠在作品中提出對祂的看法,畢竟我所知非常有限,僅能嘗試以青蛙神所存在的方式看待祂,並在這拍片的行動中保持祂原本的位置,而不是將之抹平在一個敘事體中。在追溯這神話的起源時,我也發現了江西儺舞與青蛙信仰的緊密關聯,儺舞源自於原始的巫術,甚至早於佛教與道教的歷史,這些我所陌生的事物像是重新注入了現代性所喪失的部分動能,同時也像是在神話與現代社會之間立起了一面鏡子,讓人得以思辨隱藏在事物背後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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