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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東潮/文:林文義、攝影:曾郁雯(聯合報) --閱讀人次 : 2921 【聯合報╱林文義】
芒草是凝態的海浪。(曾郁雯攝影)
北航一百海里
船程起點:基隆西岸碼頭,夜晚22時30分登臨五千噸的交通船「台馬輪」;船齡三十,原是來回於日本長崎與神戶,航行在瀨戶內海的定期航班,何時辭鄉南下到異國?日本血統的船,三十年來橫潮逆浪,黎明時分先抵台灣最北的邊境東引島或是馬祖南竿……船啊,一定殷殷鄉愁著舷畔此去左側遠海的沖繩群島。
從前的瀨戶內海,今時的閩東列嶼;也許泊岸的交通船偶爾失眠,它的思念何如?思念深沉就會疲倦,倦而入睡,夢就侵入,鬼魅或是甜的天使;難再返鄉,憂懼不久將來自己因老舊必須被拆解除役。所以,鬼魅是真,天使是假(誰見過天使?),祈望是虛,絕望是實;如若船能讀詩,瘂弦名句一定讓船心碎──
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
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飛行起點:台北松山機場。五十四人座加拿大製Dash-8雙渦輪螺旋槳客機,怒吼著加速滾行升空,舷窗外望,一○一大樓猶若藏傳祕教的除魔匕首,堅實、深入地插進盆地心臟;美麗華摩天輪轉動著悠然、無辜的青春初戀的偶像劇夢想,向東翱翔,頑強地義無反顧。
返鄉的閩東列島子民,八小時船程和五十分鐘的飛行有何異同?鄉愁在一百海里北方,台灣太喧譁,馬祖很安靜;雖說要吃到真正的野生黃魚已難,養殖的黃魚至少溫馴。如果用「溫馴」形容閩東子民就是誤解與不敬,他們曾經的不自由悲運與金門等同;二十年前「戰地政務」解除,兩地人終於可以喘息吐氣。
呼叫林默娘
媽祖,福建湄州島人氏,世名:林默娘。
東方海神,古代帝皇敕以「天后」尊稱。
中國廣東珠江出海口左岸澳門,葡萄牙人盤據四百年,喚之:Macau(媽閣),竟然與台灣海峽中央的澎湖「馬公」發音近似。廣東語「媽閣」和閩南語「媽宮」(馬公)皆意旨於媽祖廟之稱。不知是誰將宋元明清古稱「媽宮」的澎湖首邑更名為「馬公」?二十年前曾有善意的反諷笑語:馬公之妻為「牛母」之譏。
不諳閩南語者,曾將馬祖誤說為馬公,結果搭飛機前往,著陸時方知差之千里之憾。閩東友人鄭重提示,1949年前列島以「媽祖」、「東湧」、「東、西犬」古名稱謂,國民政府撤退,與金門成為防守中共渡海的最前線。從此戰地易名為「馬祖」、「東引」、「東、西莒」(毋忘在莒)……何以去掉女字邊留下「馬」字?言之有女在側,不如奔馬強健;這是什麼理由?戰爭之外不必溫柔嗎?
熟諳媽袓尊稱者多,知悉媽袓世名林默娘者少。二十年前在香港啟德機場,我所親自經歷,過境室巧遇台灣中部某盛名的天后宮移鑾去湄州媽袓宮進香的虔敬信眾團,轉機赴中亞之我自是喜見鄉親,主其事者乃天后宮主任委員,雙手敬捧媽祖金身,寸步不離。
忽而機場廣播:林默娘小姐,林默娘小姐,請登機。這是××航空頭等艙廣播……五十人信眾沉定不動,香港啟德機場顯然未開始使用北京語;粵語、英語來回兩次,進香團依然不動如山,抽菸和閒談著。那時我亦不諳媽袓世名,直到航空公司人員來到主任委員前頭,催促:進香團二貴賓搭頭等艙,敬邀優先登機──您是××先生沒錯,另一位呢?她在哪裡?林默娘,林小姐呢?主任委員凝肅地冷起臉來答說──汝莫生目睭嗎?怎可失敬呼叫天后娘娘之名?啊!我不禁動容地頓萌虔敬,雙手合十,與信眾恭送主任委員手捧媽袓金身先行登機。天后娘娘當然要搭頭等艙,主任委員護駕自是伴座以隨了。信眾之一慎重地說。為媽祖金身買機票,登機卡名字:「林默娘」是作業流程,總不能印上「天后」或「媽祖」吧?
慈悲捨身的媽祖,我敬謹牢記的名字。
芒草是凝態的海浪
紅的芒草滿山遍野,列島夏天映照著無盡大海的藍;他們說初冬來時,海是琉璃的冷色,翻白的芒草在鹽霧勁風裡,凜冽如雪。
溫柔的睫毛屬於情人,尖銳的匕首合該戰士。向晚島岬兀岩峭壁磊磊泛著沉定、凌厲的灰黃,像一塊永不接受琢磨的不馴之玉,千年萬年堅毅如此。容許鳳頭黑嘴燕鷗築巢、覓食,湧浪奔潮,水下三噚,豐饒的魚族矯健泅游猶若被打散的詩句;牠們可以自由、任意的組合或拆解,只有大海深諳魚族的符碼和訊息。
魚族在最深邃的子夜浮海,月光沐浴著泛銀的鱗片,每一塊鱗片上都鐫刻著大海的歷程與昔夢;情人般地眷戀,夜海似乎不需睡眠,只要深擁著島,千年萬年不渝地湧浪奔潮,吮吻著岸,就是生生世世永恆的信諾。浪潮是那般婉約,激越地襲岸卻又羞怯的退回……不捨的就決然留駐,凝態成岸邊幽幽的芒草。
夏炙,芒草如情人眼睫般溫柔回眸大海。
冬寒,芒草是戰士腰間緊偎依伴的匕首。
人的一生最長的夢,不就是島與海?孤獨的、無從的時刻,傾往獨自看海,放逐到一座無人得識的小島,靜靜看海,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卻千萬別像我寫過的一首不祥之詩的末段,曾經用來悼念一位自絕之人:
「國之北疆」東引的百年燈塔。(曾郁雯 攝影)
心靜,所以看海
這是最後一次了 已經
疲倦得不想回家
終於,走入水中……
心靜,所以看海。我,靜靜的看海,準備著一顆祈望寧謐的心。向晚夕照,映紅著列島滿山遍野的芒草,大海回我純淨的土耳其藍;幾年前初冬時來過,白茫茫的芒草在冷冽的低溫下,堅韌如匕首,絕非夏天情人般眼睫的溫柔……如是人生。所以,你何不來就島與海?
候鳥的孩子們
燕鷗群棲於列島邊緣,許是人類難以輕易抵達的峭壁、礁岩地帶滯留;春暖來,秋涼去,不必護照,沒有國籍,牠們故鄉在哪裡?往北幾千海里的堪察加、庫夏島或北海道?
燕鷗是候鳥,同時也是台灣孩子的鄉愁;穿著迷彩野戰服的少年軍人,三個月,九十天永遠是漫漫的等待,祈求大海波濤平緩、風和日麗,交通船從南方的家園逐浪而來,無翼可飛的孩子們歡喜的放假起航或是哀愁的收假返航……候鳥般的孩子啊,家園的親人多麼不捨,多麼思念,卻相信未來孩子是一隻得以獨立、堅毅的燕鷗;護衛過最前哨的戰防,懂得責任、鍛造自我、忍受寂寞,孩子們如此雄麗。
最北的國土邊境,標石鐫刻著「國之北疆」屬於閩東列島極北的東引;潮浪循南湧漫而下是北竿、南竿、東莒、西莒。馬祖人形容北竿芹壁石屋聚落靜美如臨地中海,東引百年燈塔石灰白背襯海藍猶若希臘……僅是對觀光客宣示的歡迎詞嗎?閩東潮水,千年萬年不歇地歌唱,吟詠的歡呼或悲情,候鳥般的孩子們自能深諳,野戰服包裹著一顆顆怦然思鄉的心。
寒冬,黃魚洄游的記憶
列島僅存堅毅小油菊
父親百浬外含淚叮嚀:
淚,自我吞嚥
冷,懂得取暖……
【2011/11/0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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