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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翁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三國演義羅貫中
青山依舊,夕陽正紅。民國79年4月7日下午,老漁民陳金官壓抑著心中萬般不捨,帶著老妻,提著大包小包行李,在次子陳鵬舉「押解」下,三步兩回頭地告別大坵,舉家遷居到對岸的橋仔村。這一天,不但是陳老先生一輩子最刻骨銘心的大日子,對於原已蕭條空寂,只剩最後一戶住家的大坵來說,更是就此畫下了休止符,成為一座走入歷史的廢村。
面積不及一平方公里的大坵,鼎盛時期住有四十多漁戶,近三百人 ,人口數超過現今東莒島,是一處生氣旺盛的小漁村。曾經,大坵和橋仔一帶帆檣林立,漁火點點,島上炊煙裊裊,童稚喧鬧;如今,大坵人氣散盡,村落成空,往日的漁村歲月,海島風情,只能向記憶深處追尋了。
●小坵舊名「孫嶼」
馬祖連江縣政府出版的「連江縣誌」記載:大坵村位於橋仔村之北方與北竿鄉本島隔海相望,是海中高起的山丘,有大、小二丘,大的山丘是北竿唯一有鄉民居住的離島,「坵」是丘的俗字,故名大坵村。馬祖官方史料對於大坵的地理與歷史敘述不但貧乏,其中甚至有一些錯誤。大坵是否因為是「海中高起的山丘」而得名,其實尚未獲得大坵老人的證實,而大、小坵並非因為其島嶼大小而得名,小坵原來名叫「孫嶼」(南、北竿之間的蛇島原名「進嶼」,平話讀音似「進士」,後人不查,誤稱為「進士嶼」),國軍進駐後,軍方稱之為「小坵」,而百年前史書就有記載的「下目」,也被改名「高登」。
馬祖地名的由來,由於年代久遠、老成凋零,部分已不可考。以「 馬祖」的命名來說,「連江縣誌」認為是宋朝福建莆田湄州島林默娘負父屍飄流至南竿,後人興建媽祖廟,並因此以「馬祖」作為列 島總名。以上的說法,大有商榷餘地。
依照林金炎的考據,在清朝的文獻中,南竿舊稱「下竿塘」「南竿塘」,北竿稱作「上竿塘」「北竿塘」。民國23年,福建省設「竿、西(西洋)聯保辦公室」於北竿之塘岐鹽倉,這是國民政府首度將統治權延伸至連江沿海各離島,目的是為了實施官民聯防,清勦土匪。直到26年對日抗戰前,尚未出現「馬祖」的名稱。
據南竿陳依茂老先生指出,「馬祖島」是抗戰期間日本人對南竿的稱呼。日本海軍艦艇進駐南竿期間,除了夏天短暫在福澳避南風以外,大多錨泊在馬祖澳,因為地緣關係,因此在地圖上標示他們的駐地為「馬祖島」。當時凡漁民在海上作業遇到日本艦艇盤查,為了保命,都要說是來自馬祖島,因為日本兵不知有「南竿塘」,只 認得「馬祖島」。
直到民國38年9月國軍退守南、北竿,成立「馬祖守備區指揮部」 ,至此「馬祖」才首度作為官方名稱。39年,設「馬祖行政公署」 於南竿;45年,「馬祖戰地政務委員會」成立;54年,馬祖守備區指揮部改組為「馬祖防衛司令部」。
因此,「馬祖」作為官方名稱應是非常晚近之事,而「連江縣誌」 所謂「馬祖島原名南竿塘,而列島以『馬祖』為名,係始於宋代。 」此一說法,顯然不是出自嚴謹的歷史考據。
同樣的,基於實事求是的態度,大坵地名的由來,以及小坵為何舊 稱「孫嶼」,都只能說是「年代久遠,已不可考」。(編按:小坵可能原名「喪嶼」,並非「孫嶼」,說法來源是北竿吳洪官先生。期待北竿鄉誌續編進一步考據。)
●開發歷史逾兩百年
比起馬祖其他島嶼,大坵是一處腹地狹小,而且沒有澳口的小島, 早年內地漁民為何選擇在此落戶?他們什麼時候來?來自何處?這些都是令人感興趣,也是最值得探尋的問題。
從最早的戶籍資料中得知,民國45年大坵住有38戶,169人;59年是最盛時期,共有45戶,280人。島上以陳、林、張為大姓,另有王、游、鄭等幾戶人家。他們的祖籍分別是:陳姓--長樂汶上、梅花;林姓--福清、黃岐、潭頭;張姓--長樂鵬上;王姓--長樂旒峰。雖然大坵島不大,但共住有連江、長樂及福清三縣移民,而其中 以長樂人士居多。
整體來講,馬祖也是以陳姓為最大姓,其次為林、王、曹、劉等, 跟大坵一樣,馬祖各島也大多是長樂縣移民,而來自對岸最臨近的連江縣,反而佔少數。
談起大坵的開發史,就連土生土長的陳金官老先生都弄不清楚,他說,他的祖先大約在曾祖父那代,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經遷來居住。在記憶中,他小時候看到大坵有三門古砲,先民口耳相傳,這三門 砲曾經擊退大海盜蔡牽20多艘船隊,至於岸上是朝廷官兵,或是另一股海盜,就不得而知了。後來一門砲被梅花人借走沒還,另兩門砲被拆解後運往黃岐當廢鐵賣掉了。
歷史記載,清朝嘉慶年間(西元1796?1820年),大海盜蔡牽率近百艘賊船劫掠廣東、福建、浙江及台灣一帶,而白犬島、南竿塘、北竿塘和東湧山等島嶼都是蔡牽船隊棲息避風的據點,並曾經向芹角(北竿塘岐衛生所附近)一帶漁民強索「規文錢」(也就是現今 的「保護費」)。
島上的先民傳說,比對正史記載,可以研判大坵的開發史最少溯至清朝嘉慶年間,距今約200年以上。其實大坵的歷史還可以再向前推移,陳金官指出,早年在後山開墾的時候,曾經挖到一大堆先住民留下的淡菜殼,還有碗具、頭髮等器物。由於這些遺物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何時來,為何離開,去向何處,跟南竿山隴村先住民「孫厝人」去向一樣(山隴因孫厝人居住,舊稱「孫隴」),都已成為歷史之謎。
●夏天舉村遷居橫山
比起馬祖各島,大坵確實是「彈丸之地」,不過,如果認為大坵人只在方寸小島生活,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馬祖日報記者陳鵬雄說,往年大人在「擺暝」燒紙錢時,都會念念有詞:「大坵白馬大王、下目大王、孫嶼大王、橫山大王,請都來享用。」從民俗信仰的儀式中可以發現,大坵人的生活範圍,近至高登,甚至遠達橫山(現今亮島,島上有一間大坵人信仰的「趙大王廟」),附近的中流、白廟、獅嶼、三塊漂(現今三連嶼)等小島,也都是大坵人採拾貝類的經濟領域。而大坵島本身就盛產紫菜 ,冬陽斜照下,海邊礁石迸射閃閃金光,因此大坵又另有一個富麗的稱呼,叫作「金山」。
採拾貝類是馬祖各島漁民普遍的副業,在大坵卻是漁民最重要的經濟收入;這也是百年前吸引不少內地漁民來此定居的強烈誘因。大坵人冬天捕魚,夏天採貝,在季節更替下,成為馬祖獨特的「海上遊牧民族」。
民國45年國軍進駐橫山之前,每到農曆四月左右,島上第一批漁人就帶著「糧草」北上定居,第二批在五月半端午節過後到達,只要走的動的男女老小,全部開拔,男人負責潛水挖淡菜,女人採蚵、煮食。早年橫山半山腰蓋有十幾間草寮,是他們夏天棲身之處。到了農曆七月半左右,入秋的討海旺季開始,村民又再全部遷回大坵。
往年沒有電話,而第一批漁人送往橫山後,漁船要再開回來捕魚, 那麼,留在島上的漁民如果發生狀況,豈不叫天天不應?
放心,聰明的大坵人想出了一個連絡的辦法:如有突發狀況,可利用入夜後在橫山燒火,大坵老人每天晚上都會到山上觀看,如果發現信號,他們優先假設是「缺乏食物」,第二天馬上開船送「糧草」上去。目前旅居八德市,大坵第一屆鄉民代表張金木回憶說,有一年橫山突然傳來燒火的信號,他們趕緊送蕃薯籤等糧食上去,可是到達後,上面的人卻說沒有燒火。後來,漁船開回不久,接連的刮了十幾個颱風,好在事先誤打誤撞送了糧食上去,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張金木相信,這應該是「橫山大王」顯靈,救了幾十個人。
大坵人海上遊牧生活起源於何時?現今老年人都無法答覆,只是說:「從我們小時候就開始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民國45年國軍進駐橫山,改名「亮島」後,礙於軍事禁令,大坵人百年來的海上大遷徙,就此終結,島上的草寮也都被拆除。到了60年前後,亮島又對大坵民防隊員開放了幾年,後來由於馬祖海域漁源枯竭,漁民大量出走,就連大坵都變成了廢村,使得這一頁獨特的海上遊牧 生活,成為走入歷史的陳年故事。
●架纜車開發民宿村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回顧歷史,大坵原本是一座無名荒島,由於因緣際會,兩百多年前一群內地漁民逐魚而來,陸續在此落戶,尋求新生命,代代相傳成為一支獨特的海上遊牧民族--大坵。由於島民歷代都是以海為田,陸上沒有其他足以維生的資源,因此,隨著海上漁源枯竭,社會急速變遷,他們只好無奈地選擇「離島而去」,向他處另尋生路,使得大坵從荒島復歸於荒島。
雖然大坵已漸漸遭人遺忘,但並不代表將來沒有任何希望。
連江縣稅捐處長陳孔官也是大坵子弟,他認為,大坵村依山傍海、 視野開闊,可觀看夕陽,宜夜宿聽濤,亦可垂釣採貝,適合都市人短期駐遊。並且,大坵與橋仔相距僅兩百多公尺,如果政府投資架設纜車,將可開發成為別具特色的觀光民宿村。
此一構想所需金額不必上億,最具經濟效益,至於能否圓夢,就只 有等待馬祖的政治家們,什麼時候投給大坵遲來的「關愛眼神」了。
(馬祖通訊第41期/1996年11月14日/劉家國)
【那一段在北竿借住防空洞的日子】
對於許多這一代的大坵人來說,小學五年級就要離家,學著自己照顧自己,是他們最難忘的共同記憶。大坵島上有一所小學分校,全校只有兩名教師採「複式教學」,也就是一班上課,一班自習或打球。直到民國69年大坵併入橋仔村,學校也因學生太少而遭裁撤。早年大坵學生到了五年級,都要前往北竿就讀。
陳克難回憶說,在南竿物資處工作的時候,有一回接到北竿學校的 電話,要求務必帶他的么弟陳鵬雄到橋仔念書。由於事態嚴重,他親自搭船趕回大坵,將抱著母親哭啼不放的么弟強拉上船,押往橋 仔。他記得,母親曾經說:「不要對自己兄弟這麼慘忍!」
畢竟,才十歲稚齡就要離家求學,是一件多麼令母親不捨,讓孩童感到懼怕的事啊!早年橋仔村也只有分校,陳克難仍要翻過一座山頭前往塘岐國小上學,後來再轉往板里就讀國中。他指出,他們在北竿有的住親戚家,有人睡學校教室,或住在學校旁廢棄的營房。在坂里的時候,就有六、七個大坵學生住在學校後方防空洞,自已煮飯、洗衣服。
「白天上完課,晚上就把課桌椅併起來當床舖睡覺。」北竿前鄉民代表張良才也有這種「住校」的經歷,他認為,大坵人從小就受到比別人更嚴苛的磨練,因此個性都比較獨立,凡事自行決定,少有依賴的習性。
馬祖有人居住的島嶼中,大坵是唯一沒有馬路,也沒碼頭的島嶼,船隻搶靠礁石,險象環生。由於島上只駐守一個加強排的兵力,軍方沒有安排定期交通船,民眾完全靠自家漁船往返橋仔。如果天候不佳,大坵學童即使例假日都得留在北竿,有家歸不得。
陳鵬雄說,小時候在橋仔讀書,每到晚上就非常想家,難得盼到了星期六下午放假,就一直守在橋仔澳口向海面張望,有時等著等著,天色都已經暗了,仍然不見父親開船來,於是就放聲地哭了起來。「這樣的經驗,一輩子都忘不了!」
(馬祖通訊第41期/1996年11月14日/劉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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