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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服役馬祖的老兵桑品載 新書《小孩老人一張面孔》 --閱讀人次 : 2947 書評摘要:
本書可分「自傳」與「他傳」兩個主題,桑品載自述怎麼陰錯陽差,成為娃娃兵。
上海人錢貴,服役馬祖時,犯鄉愁,藉球漂浮不果,槍斃論處。王民艇長擬娶台灣女子,遭到刁難,後挾持人質不成,被憲兵捉了。不僅桑品載身不由己,而是我們、他們,都處在歷史的潮水中。
戰爭是時間的大浪,浪來了,我們去了、也遠了。我們理該怕浪,卻又專注聆聽潮聲。只因為逝去的時代,有著磨滅不了的愛。
《小孩老人一張面孔》書影。(圖�爾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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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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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東引鄉誌》的:父子會
作者:桑品載
在那個年代裡,有著許多鮮明的印象。其中最深刻的是一件關於父子之間的真實故事……
民國五十年到六十年間,有所謂「海上大學」,這是諸多對中共心戰手段的一種,方式是將海軍登陸艦「中」字號的坦克艙佈置成為一個展覽室,其中陳列大量宣傳品,也放映電影。船停在公海,將海上作業的大陸漁民強制趕上船,請他們參觀。所有的文宣品都歡迎他們帶走,另外每人還可以獲得一小包蓬萊米。但大陸漁民只對蓬萊米有興趣,文宣品卻不敢拿,那是會殺頭的。
另一個向大陸漁民作心戰的場地叫「漁民之家」,所有的外島都有。在台海作業的漁民大多數是福建人,他們的漁船較小也較舊,當海上風浪驟起,他們來不及趕回原碼頭時,我們的海軍就會把他們連人帶船引領到有「漁民之家」設置的附近島嶼,以躲避風浪,待風浪過後,再放他們回去。
在「漁民之家」裡,他們會受到親切的接待。那正是中國大陸一窮二白的年代,能有一頓大米飯吃,就是很高的享受。在穿著上正提倡所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後來又加了一句「 拼拼湊湊再三年」 ),所以上了岸的大陸漁民無分年齡,沒一個「好臉色 」,衣服上的補釘,多到讓人分不出什麼才是這件衣服原來的顏色。
他們在「漁民之家」通常只待一、兩天或一個晚上,不過也有例外,如果風浪持續不歇,就會多留幾天。在停留期間,他們被嚴密看管,不准離開「漁民之家」一步。所有人的結果都是一樣:必須回去。
民國五十一、二年,我由澎湖調到東引指揮部所屬的「東湧日報社 」,職務居然是總編輯,而那年我才二十二歲。那是一份八開兩版的油印報,全報社包括送報生在內,總共六個人。第一版的新聞來源完全靠中午十二時的中廣新聞廣播,第二則是「 地方版」,報導好人好事之類,我這個總編輯同時也是唯一的記者,第二版的新聞全在我筆下產生。
藉著職務上的方便,我在東引島兩年期間,去過一般人進不去的地方,「漁民之家」便是一例。這個地方之所以被列為「禁區 」,防止大陸漁民脫逃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是提防官兵因為與大陸人民直接接觸,而興起了思鄉之情,在連「 四郎探母」都禁唱的那個年代,懷鄉是十分嚴重的「政治偏差」,其至被引申解釋為反共意志不堅,火燒島中不乏這些份子。
特別是因為反共救國軍裡福建籍僅次於浙江籍,少說也有千人以上,漂過來的漁民中連同村的人都有,所以防範更嚴。一般人不但不能進出,連在附近走動,都會遭到衛兵驅逐。
東引的「漁民之家」設在西守備區,是一棟白色的建築《註 》,共兩層,樓上是起居室,分成四個房間,每個房間各有兩張上下舖的木床,住滿時可容納十六人。樓下是「中山堂 」,裡頭只有兩種報紙中央日報和青年戰士報(即今青年日報的前身),不過都是過了期的,而且不適宜他們看的社會新聞版也都被拿掉。雜誌倒不少,都是總政治部的出版品。例如「國魂」、「勝利之光」(畫刊)、「革命軍 」等。「東湧日報」竟不在陳列之內,一度使我十分納悶,且有挫折感,過了很多年才自我體悟──大概是因為有些報導中不免會提到部隊番號或主管名字,對大陸人民來說,這也算是一種「情報」。(註:前身為「漁民之家」的白色建築,現為附七部庫房。)
每年七、八月間,因為是颱風季節,海上風浪險惡,所以「漁民之家」裡幾乎一直處在客滿狀態。床位不夠時,便打地舖,甚至從樓上打到樓下。
漁民身上都有一股魚腥味,他們自己久而不聞其臭,一進入漁民之家,那腥味就會撲面而來,然後如影隨形的跟著你,即使離開了那裡,腥味總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從你身上慢慢散去。碰到漁民之家人滿之際,那腥味簡直能使人頭腦發昏。
但即使是如此,我還是常去那裡跟他們聊天。聊天所得其實絕不能成為「東湧日報」的一則報導(那是沒有理由的明文規定),我只是去解鄉愁,以別人所達不到的近距離,去感覺活在另一種權力統治下的另一批中國人的感覺,雖然他們不是我的故鄉人,但我的故鄉人也生活在那個權力下,那個感覺裡。
跟他們說話,我很小心,因為怕他們之中有「匪諜 」,所以我總是聽多說少。他們很喜歡跟我說話,這當然跟我愛找他們說話有關,此外,風浪未歇,寂寞也是主因。東引島那年代只有指揮官宿舍自備發電機,其他地方,天黑之後,只靠蠟燭和煤油燈照明,連報社也一樣。我有時跟他們一起吃晚飯,天黑之後則在「中山堂」跟他們談天說地。燭光搖曳,濃濃的鄉愁,便在臉與臉之間,目光與目光之間流轉,常常要到「漁民之家」的主管向我咬耳朵「逐客 」,我才悵然離去。
他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台灣漁民的生活狀況:說得更具體一些,就是打魚能賺多少錢?我對台灣漁民的狀況十分陌生,為了滿足他們,我便請台灣的朋友替我蒐集資料。我記得最令他們羨慕的倒不是台灣漁民收入比他們好,而是收入盡歸己有,因為大陸漁民捕魚是拿「工資」的,所獲魚貨一到碼頭就悉數被公社人員接收。他們之中曾有人天真的問我:「能不能留在台灣打魚?」那當然不可以!
在與「漁民之家」頻繁的接觸中,留下了許多記憶:其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位漁民父親竟在東引島遇見了他在那裡當兵的兒子。
他們是福建莆田人,父親大約五十幾歲,中等身材,乾黑的臉膛即使笑起來也顯得愁苦。他因為有一個少見的姓─「父」─而引起管理人員的注意。大家在閒話間把話帶了出去,東引和西引是一個防區,駐軍屬同一個單位,於是很快就有人發現,有一個士兵也姓「父 」;輾轉相告,那位大兵也知道了。
這麼罕見的一個姓,又是同鄉,那就一定有親戚關係。於是那位士兵向長官請求要跟這位漁民見面,隊長立即駁回,因為這是違反規定的,根本用不著還向上級請示。
那個士兵雖失望卻不死心;接著,通過一個衛兵的協助,打聽出了那個漁民的名字─竟然是他父親!如此更難阻止了,他淚流滿面地向隊長、大隊長下跪、叩頭,說只要見見面,一個小時就好了,但他們還是不准。
不知道誰向他提供了一個消息─可以找東湧日報的記者幫忙,因為,那記者經常進出漁民之家。
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唸起來十分彆扭,叫「父周福 」,三十幾歲,因為常構作工事的關係,身體黑而精壯。中午前我回報社時,他已在碉堡裡等我了。
我已聽聞有這件事,但猛然見到這位士兵,仍覺得十分吃驚;而且不用他開口也明白他為什麼找我。已拿定主意要拒絕他,卻又想不出還有比他長官所說的更好的理由。
「你是怎麼當兵的?」我問他。
「還不是被抓來的。」他說:「有次我們在海上打魚,遇到了游擊隊的船,就連人帶船一起被抓來了。」
像他這樣遭遇的,在反共救國軍裡不少。有一個隊從隊長到伙伕一百多人都姓「陶 」,全是同一個村子的,其中有一部分是反共游擊隊,有仗打時打仗,沒仗打時就回家,有次遭到共軍圍剿,打了敗仗,只好逃走,但卻也把村子裡的壯丁一起抓走。
「你們有多久沒見了?」
「五年多,快六年……」他說著低下頭,突然跪了下來,「總編輯,一定請你幫幫忙,我只要跟我爸爸見一面,見一面就好,一個小時不行,半個小時也行,或者十分鐘。我被抓了以後,他還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哩……」
他一邊說一邊哭,哭得說不出話來,我去扶他,他不肯起來,還抱住了我的腿,哭得更大聲。
「我實在很想幫你,可是無能為力呀!你也知道這是不合規定的。」
「請你一定想想辦法,你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被他的真情所感動,於是點了頭,答應他的請求。我是真心的答應,沒有絲毫敷衍他的意思,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幫他。
跟父周福見了面以後,我一直在軍紀和心性之間掙扎。我跟管理員很熟,可以稱得上是好朋友,要不要開口請他跟我一樣做一件違反軍紀的事?他有沒有這份膽?還有,會有什麼後果?
下午我去漁民之家,特別去找那位姓父的漁民。
從閒話家常開始,我問他:「你有幾個兒女?」
「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女兒大,還是兒子大?」
「兒子大。 」
「那兒子有三十幾歲了吧?在做什麼?」
他嘆口氣,搖搖頭:「兒子已經不在了。」
「去哪裡了?」我故做震驚地問。
「不知道去了哪裡!五年多前去捕魚,就沒有再回來!」
「會不會……」我沒有說下去。
從他說話的口氣看來,他兒子被抓去當了兵都還不知道,當然更不知道他兒子就在東引。我去找管理員,跟他談起這件事。
「怎麼能讓他知道!」管理員說:「反正他們在這裡也只是住幾天,走了就沒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或者幫忙,這個颱風一直滯留不走,這批漁民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天了。
「你知道這個消息後,心裡不會覺得難過嗎?」我說。
「怎麼會不難過?可是有什麼辦法?除非指揮官同意,誰也不敢作主!」
他這話提醒了我──去求指揮官。
指揮官是所謂的「東引王」,一般人見不到,我卻常常可以見到,這位指揮官是位儒將,學養俱佳,卻志高氣傲,後來曾擔任過陸軍官校校長,因為與當時的參謀總長彭孟緝不合而下台退伍。我之所以能常常跟他見面,是因為他每次出巡時,除了副官必須跟隨外,也會通知我隨行,地方上稱我為「附件二」。(「附件一」當然是他的副官。)
為了趕時效,我立即去見他的副官,表示有急事求見指揮官。
指揮官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我開門見山向他報告這件事,他望著我一直笑。
「這關你什麼事?」他說。
「是不關我的事,可是……可是……」我幾乎也想跪下來,聲音裡已經有眼淚。
「溫情主義!你實在不像是個軍人!」
我不敢再說下去,怕他罵我。心裡已涼了半截,猜他不會答應。
「好吧!就看在你這份同情心,准他們見個面。不過,時間不能太久,要是鬧出什麼事情來,我不辦別人,就辦你!」
真是喜出望外,我立即敬禮退出,請副官通知漁民之家,再通知父周福的直屬長官。
相見會安排在管理員室,房間裡除了這對父子,還有管理員和我。為了防止意外,管理員室門外臨時加派了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
父親先在屋裡等,雖然給他安排了座位,他卻一直站著,目光從沒離開過房門。好在不久父周福就出現了,雖然分別了五年多,父子目光接觸,就認出誰是誰。父周福衝上前兩步,跪在父親面前,號啕大哭。
他們說的是閩北話,我和管理員一句都聽不懂。唯一懂的,是他們的哭聲。
窗外怒濤澎湃,狂風呼呼,卻仍掩不住這對父子的哭聲。他們同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四隻手絞握在一起,不斷的說話,不斷的哭。
一個小時很快就到了,管理員望了我一眼,同時指指他的手錶。父周福看到了這個動作,立刻站起來向管理員敬禮,說:「再一會,再一會就好。」
我們又給了他們半個小時,但看樣子話還沒有說完。管理員走過去,笑著說:「好了,就這樣吧!將來反攻大陸回去再好好談。」
他們也明白不可能一直拖下去。作父親的用國語不斷的說謝謝,父周福忽然提出了一個我們萬萬想不到的要求──他希望他父親能留在台灣。
「這開玩笑─開玩笑!」管理員立刻拒絕,「你們應該心滿意足了,要不是指揮官特准,你們哪裡見得了面?」
父周福又來求我,我也只好拒絕。因為這種事連指揮官都作不了主。
「那能不能在我父親在這裡的時候,我天天來看他?」父周福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看這也免了吧!說不定明天天氣一好,你父親就走了!」管理員說。
管理員用他的照相機幫他們父子照相,我退到一邊,不自覺的也流下了眼淚。我想到我的父親,他的年紀比父周福的父親小幾歲,也是個漁民,我離家時,也沒見到他,父周福總算跟他父親見了面,我還有機會跟父親見面嗎?
管理員說的話還真準──第二天天氣就轉好了,不能確定是不是跟父周福父子相會有關,這次我們把送走的作業做得特別快;我們還在吃午飯,漁船已在海上行駛了。過程超級保留,所以我也不知道,父周福更不可能知道。不過,就算讓我知道,我也不會去送;而父周福,他當然想去送,卻一定不准。
(錄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民國88年7月26日,經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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