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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文:謝昭華,原刊載《幼獅文藝》七月號) --閱讀人次 : 1645 文:謝昭華
雖然父親已經辭世經年,我的手機裡還存有他的手機號碼,彷彿只要按下它,就可以再聽到那蒼老親切的聲音:「伊弟,平安,要吃飽吃好。」
常聽參與文史工作的朋友說,對於過去的歷史,我們都急於去保存,做田野調查與口述歷史,只因為耆老日漸老去亡故,歷史書寫與記錄有與時間競走的焦慮。我真正體會這樣的焦慮感卻是因父親的緣故,由於海峽相隔,距離遙遠難得一見,每回見到父親時,便覺得他又蒼老了許多。
年前大哥來電話說,父親又摔倒了,醫生說右上臂骨折,這距離他上次在桃園平鎮住家附近過馬路時被機車騎士撞倒不到一年。我去桃園的小醫院探望他時,他右手臂包著石膏,再用草綠色的三角巾包紮吊在頸上。他說,週日正要去中壢市區做禮拜,搭公車時,覺得一陣暈眩,便從車門口摔了下來。公車司機急忙下車攙扶,問要不要叫救護車送醫,他直說不用,在路旁坐坐就好。初時還不覺得疼痛,待想要扶地起身時才驚覺右手臂痛得無法用力,結果還是送醫。他一直重覆地對我說:「不知怎麼摔的,真是老了,哪時死也不知。」我聽了心中不禁一陣酸楚。
即使身體狀況不斷,父親的神智思緒一直很清明,這時,我才覺得人隨著年齡增長以至老年,失智者或許比較幸福,不致因不可抗拒的肉體機能退化而驚心。直到故去前三個月,父親仍不解地對子女說:「怎麼會得這種病呢?真是麻煩。」那時,他已經失去所有日常生活的自理能力,要完全依靠家人照料了。神智清醒的他,對自己身體的老化,器官失去日常功能,有著深深的無力感。由於並非他的主要照顧者,我只能在電話中給予兄姊鼓勵與建議。然而每日三餐,吃喝便溺等生活細節,非親身照顧者實在難以想像其中辛勞,而這些工作大半落在大嫂身上。只要父親在家,兄嫂請朋友同事回家便餐也低調行事,深怕影響父親心情。我實在難以想像父親長期臥病在床時,這周遭世界在他眼裡變成什麼模樣?身體健康行動自如的子女一如往常生活工作,按時上下班,也須定期休閒。這一切對臥床的病人而言是多麼難堪,甚而是否憂心自己成了家人的累贅與包袱。只是父親的病情繼續迅速惡化,子女甚至還來不及考慮向社政機關申請日間的居家看護人員。我深知長者每日生活照顧的需求,長期照護居家服務員的介入對家人來說有實質上的幫助,但這些建議都被父親拒絕。出於想為父親盡棉薄之力的補償心理,我與兄姊討論是否考慮將父親送往安養院照顧,一來可以減輕家人照顧負擔,不影響日常工作,二來也認為有專人照料,在生活品質上或許較佳。可是,只要兄姊對父親說明此想法,他便淚流滿面,久久不發一語。此時,我們才深深體會老人家對子女棄養的恐懼,無論如何解釋安撫也無法排除,甚而這主張讓我背上不孝的罵名,遭受家族長輩指責。
有一回平姊去桃園探望父親,晚上並留下陪伴,深夜時父親對她說他真希望此刻就死去,也一再表達他對自己身體機能退化衰老的無奈。平姊的勸慰似乎並無法減輕父親被疾病折磨的痛楚,父女間一席夜談僅留給兒女無盡的愧疚與悲傷。之前他仍行動自如時,每當子女前往探望他,他必拉著我們的手到他的房間,指著貼在牆上的字條說明這是教堂神父與修女的聯繫電話,他已經請他們安排好大溪天主教聖方濟墓園等設施,也已經到現地勘查過了,覺得環境尚佳,周遭也都是教會教友安息之地。我們聽了總是告訴他別胡思亂想,人都還健在為何總談論這些不祥之事。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父親對身後事的安排有跡可尋。平常他原在住家附近的教會做禮拜,後來不知為何轉去中壢市區的耶穌聖心堂,每週日不辭舟車勞頓前往。關於這些,我們都是之後從神父與修女處輾轉得知,也才知道父親希望聖心堂的神父為他做臨終彌撒。後來我讀到法鼓山聖嚴法師自傳┌雪中足跡┘時,見到其中提及他青年時期在上海大聖寺出家,忙著為喪家做超薦經懺的故事,了解即使宗教信仰不同,對往生超渡祈求靈魂解脫的需求並無二致。
父親的青年時期正逢國共內戰,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才得以離開大陸福建,回到鄉居的小島。不久,大陸異色,小島與福建省沿海一衣帶水,卻如隔重山。軍隊進駐後,島嶼完全封鎖,不放片帆出海,也完全阻隔了兩岸親友的往來聯繫。人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時地,卻可以從容安排自己身後之事。就這一點而言,父親相較於二戰期間戰死沙場,與他同一世代數以千萬計的青年軍來得幸福,無論是左翼或是右翼,無論是同盟或是軸心。那些倖存的,雖起先免於魂歸異地,卻也只能在榮民之家裡渡過餘生。由於昔日父親曾與縣公車處有些合作關係,故我少時也與擔任公車司機的退役榮民伯伯相熟。他們之中願意而且找得到終身伴侶的僅是少數,大都孑然一身。青年時期因戰亂在東亞大陸顛沛流離,冷戰期間的漫漫長夜裡由於思鄉哭斷肝腸,卻在開放返鄉探親之後才驚覺人事全非,自己已經成了魂牽夢縈的故鄉之異客,只能愴然而返。之後決定在小島終老,便將他鄉作故鄉。
世居小島的長者也並非皆順心如意,因都市計畫的嚴格區劃限制,身後之地難覓。他們每每求助於小島的醫生,想要得到一張病危證明,以便向民政機關申請公共墓園一隅。由於有著根深蒂固的輪迴觀,長者對鄉公所推廣的火葬方式完全無法接受,甚至重病之時醫生建議的截肢保命手術也嚴加拒絕,堅持要保持完整的身軀前往與往生多年的親族好友相聚。
日常生活中每當我在手機裡的電話簿尋找聯絡資訊時,常見到父親的電話號碼,也知道早已向電訊公司退租,但卻一直捨不得將它刪除。它曾是父親與我最常用的連結,每一次當我按下它時,耳邊便會響起父親蒼老但歡喜的聲音。之前我總是不耐父親一再重複地掛念詢問,匆匆交代完日常瑣事便掛斷電話。但每當我出門在外,打電話回家報平安之時,卻又希望家中女兒可以與我多談些時,便發覺自己實處於矛盾的處境。世間人寰轉瞬便遠隔重山,在這春霧迷濛的五月夜晚,思緒起伏難平,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按下了手機螢幕上父親的電話號碼。
(原作刊載《幼獅文藝》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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