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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文:謝昭華) --閱讀人次 : 1371 秋桂樓村落以一個大廣場為中心散佈著,廣場大小約百來米,正對著港口。右邊是船舶連營舍,左邊是憲兵分隊執勤室。再過去便是天后宮,有著火燄般燃燒著的封火山牆,那是童年時的禁區。母親不讓孩子們到天后宮玩耍,有她宗教上的理由。
正對著秋桂樓村口是軍港崗哨,總有荷鎗實彈的充員兵駐守,即使是在地居民也不可任意出入。有一回母親到市場買了些竹蟶,要孩子們到海邊裝些海水來養。我們提著滿桶竹蟶跨過廣場,一路走到戴著斯文黑框眼鏡的衛哨面前要求出港,卻遭到衛哨嚴詞拒絕,他握著M十六步槍的雙手隱隱顫抖。最後變通的方法是請當時不執勤的連上弟兄幫孩子們提著水桶到海邊取海水。秋桂樓前的沙灘是金黃色的,在陽光映照下閃爍著耀眼光芒,幾乎灼傷了孩子們的雙眼。空氣中的懸浮微粒在陽光折射下清晰可見,這風景映照在人們的視網膜上,卻區區折折了起來。我們握著柵欄在鐵柵外等候,那位取海水弟兄的身體剪影背著光,在陽光下扭曲起舞。
港口衛哨的這道柵欄將我們的生活與沙灘海洋完全隔離,成為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因此,即便生活在四面環海的島上,不會游泳的小孩卻所在多有。要不就須有人帶著,潛行到衛哨見不到的海灣下水,這就是家裡的大哥大姊們應負起的責任。不但要瞞著父母親帶著一路蹦跳的弟弟妹妹繞行危險的雷區,爬下山岩到芙蓉澳的祕密小海灣玩水,還必須躲過衛哨可能的槍擊,再將這些少不經事的小蘿蔔頭平安帶回家。隔壁班的伊強上學期就沒有再回到學校。因為他在星期五放學回家的山路上,見到鐵絲網外側的桑椹豔紅肥美令人垂涎,就將自己瘦小的身體鑽過鐵絲網縫隙進入雷區。就在那聲爆炸聲中,離他不到五十公尺遠,那面畫有骷顱頭的雷區告示牌在風中微微震動了一下。而我們在小海灣裡玩水時,仍會遇見遠處崗哨裡傳來的驅離槍聲,子彈打在海邊黑色礁石上發出清脆的回音。之後,即使遠離島嶼已經數十年,在每天蠅營狗苟的忙碌工作之後返家,那脆亮的金屬回音仍常繚繞在夢境裡,使人在黑夜中因汗濕驚醒。
春末夏初的廣場常可見薄翅蜻蜓飛舞,牠們羽化後便於傍晚展現生命中初次優美的巡演。從小我就喜歡蜻蜓,尤其對牠們背上的兩對翅膀迷戀不已。而那雙相對巨大的複眼更令人覺得神祕莫測,猶如來自銀河系遠方數千萬光年外的親族,陌生卻又熟悉。雖然沒有裝備良好的補蝶網,但由於蜻蜓飛行速度慢,高度低,稍一不慎便束手就擒,牠們細長附帶粗毛的六隻腳焦急地推踢想要掙脫。當我將手輕握住牠們的翅膀,就可聽到口器嗡張著難以譯解的低頻語言,述說著地球悠遠古老的故事。那對薄如蟬翼的翅膀堅韌異常,展示羽化後令人讚嘆的形體,在輕撫下可以感知紋路的觸感。纖細優雅的腹部止於稍突起的尾端,猶如漢字書法的筆畫,有著解剖學上神所賦予世間生物的完美結構。牠們常停佇水面,彷彿沈思靜坐的僧侶,細數著人間的死生劫難。由於沒有製作蜻蜓標本的意念,我大多把玩一陣便放牠們飛去,即便留置飼養小盒裡,也只是好奇地想要抓些比牠們體型更小的昆蟲來餵食,近距離觀看牠們大快朵頤的貪婪模樣。
這座廣場不斷變換著它的場景,如同劇院的舞台。軍艦來時,它便是乘客的集合點,全島軍公教民士農工商男女老幼全擠在這方圓數百公尺的場域,讓人們充分交換著語言與短暫相逢的熱情。換防的部隊總整齊地在旁集合,因烈日的曝曬而汗如雨下,從鋼盔到綁腿數十公斤的裝備穿戴身上卻依然肅立靜默。休返台假的官兵則嬉笑怒罵,愉悅但焦急的心情滿溢臉上。民眾老老少少喧喧嚷嚷,身上掛滿一應俱全的包裹包袱皮箱扁擔斗笠扇子牛皮紙與報紙,為即將到來的一日夜海上航程做好完全準備。要等到來往旅客全部登艦離開,廣場才得以復歸安寧。夜間,鄰居伊民一家在家門口擺桌用餐,蟲鳴唧唧,諾大的廣場闃無一人,僅有數百年來祖先的魂靈漂浮其間。
週末假日的夜間村童則自動聚集廣場,在煤氣燈與黑白電視螢幕光線閃爍下玩著丟手帕與捉迷藏的遊戲。鄰家女孩伊華無聲地在我身後丟下手帕後離開轉眼成人婚嫁,繼而蒙太奇般子女成群。而身邊踢罐子抓迷藏的男孩踢完罐子後一個個離島而去,四散不見,只偶而在口傳消息中得知他們漂流到某島某洲某大陸成家立業開花結果。等到再見面時,已身在台北榮民總醫院的病房裡。那位國中時坐在我後排,上課時老是被東北來的地理老師丟粉筆頭的男孩,此刻兩頰消瘦雙鬢白髮趺坐病床上,輕輕訴說他身體裡有顆腫瘤不時與他對話。而靠在陪床旁的子女眼睛盯著手機螢幕,在社群網路上嬉笑怒罵卻不發一語。我總是難以將時間適當地縫補,總覺得那是一床留了太多空白的百衲被而我疲憊的雙手無力加以填滿。之後隔年召開的同學會就成了人肉搜索的場域,一路驚奇不斷。
搬離秋桂樓老家之後,見到蜻蜓飛舞的機會便少了許多。這幾年,由於解除了戒嚴令,客輪與客機取代了軍艦的島嶼交通運輸功能,軍港也漸廢棄了,海軍運輸補給艦一艘艘除役,離開喧鬧的人間。它們被擊沈在南中國海海底,成為供魚類休憩的沉默魚礁。秋桂樓軍港的角色驟變,村民可以依靠的,只剩下曾是童年禁區的天后宮,慕名而來的遊客絡繹於途。天后宮曾數度改建,近年引進大陸福州的工匠師與建材,將它改建為華麗的閩南式廟宇。原來的封火山牆已不復見,屋頂燕尾飛向兩側,成了極為突兀的宮殿式建築,無論色彩與外觀都與附近石砌的村落民居難以調和。在時光流逝中,人們得到了些許外在的事物,卻似乎在不可見之記憶深處失去更多。
雖然港口旁船舶連的營舍依舊,也曾一度用來做為運送海峽兩岸偷渡民眾的中繼收容所,如今卻因收容人數劇減而蕭條。高高的窗台外,僅留下全島唯一有著鐵窗的窗戶予人憑弔。昔日肅殺的軍港只剩兩艘LCU接駁小艇停泊在沙灘上,隨著潮來潮往載浮載沈,船身的鏽蝕清晰可見,彷彿訴說著歲月流逝的滄桑。往日時光在蜻蜓飛舞的韻律中不斷在我腦海迴旋,如牧歌般美好。
每年五月黃昏,蜻蜓總伴隨著春天北返的家燕在廣場漫天飛舞,再過些月份天氣漸熱,就是重金屬搖滾客青綠草蟬登場的蟬鳴喧鬧的夏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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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ypaper.pchome.com.tw/tse0125/post/1324347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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