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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星星/作者:蠹書毛蟲 --閱讀人次 : 1728 「排長,你看海的樣子好憂鬱,該不會跳下去吧!」不只一個士兵曾這麼對我說。不過,我是在等待星星。
我是馬祖前線的少尉排長,管理迫砲排廿員兵力,至多擔任值星官時掌握全連一百四十餘人。難盡善盡美的自責感從不間斷。我應能得心應手,怎能覺得這一槓的軍階沉重?每每我在部隊前出差池,令我愧疚的不是主官的責難,而是我心中父親職業軍人的肅然神情。當我帶部隊時,總覺得父親儀表堂堂地佇立在眼前,而我永遠無法企及。
我到北竿時正逢大陸冷氣團籠罩,連續幾天、數週、個把月。某夜,我驚訝北竿的夜幕黑得那麼華麗,冷氣團洗劫西伯利亞平原如鑽石的冰晶,灑了滿天。那光輝讓我不顧一身疲憊,恣意癡望擁擠的夜空。雖然我已廿歲出頭,雖然我身處海島,卻自覺像非洲草原的小獅子辛巴,牠迷惘未來如何當個好獅王,我急著鞭策自己當下做個稱職的排長。我希望星空為我指引,就像木法沙對辛巴所言,每個偉大的先祖都在天上關照著我們。
但北竿的夜空卻令我益發迷失。我從沒看過天空被星星填塞滿,原來自然科學博物館星象儀投射出的星空並不僅止於理論。天文學家定義,夜空中能見最暗的星星亮度為六等星;在北竿,我看到比溪頭、奇美部落、蘭嶼所見更暗的星。原來這才是往昔所見一等星的真實亮度,而那些震懾我心的光芒是負星等星子睥睨人間的神色;至於此時才見到的六等星,祂們是曾被貶到沙灘上的碎石英,再被精揀起來,洩滿空中高掛的黑絲絨。誰會找沙灘上的石英碎末亮點作為指引?而我又如何在北竿連月娘都遜色的空中找到指引?
然而,我怎能推諉找不到指引?一甲子以來,多少英烈的汗血澆灌這一座座花崗岩島,然後化作星子持續在馬祖諸島灑下熠熠光輝。
那些閃著綠色光芒的星星就是南山無頭部隊的英魂吧!南山連隊慘遭水鬼割喉,他們的靈魂剛毅而不魄散,仍在駐地勤懇整備,夜晚也加強操練,駐地散發幽幽的綠光,傳出威武齊一的踏步及操槍聲響,宣告他們的忠貞。營長、旅長、團長來勸他們安息,都被視作意志不堅,抱病而歸。直到蔣公視導,「李連長,我知道你們報國的忠誠,但正因如此,才更應該安息,讓新部隊進駐。快收攏部隊吧。」
閩江之珠的光彩由那麼多先賢打磨拋光,理應信手拈來都是我的楷模,然而有時我卻從赤血烈士的身影中感受到更多徬徨與恐懼。等待星星時,見著水星、火星、金星三使者,祂們並未帶來上天明確的指引,而是加諸我深沉的哀憫,信史墨丘利帶來戰神馬爾斯為愛神維納斯自私的摯愛而戰的暴戾氣息。我在馬祖望著同一片夜空中金門炮戰留下的傷痕,大多數星子閃爍著血紅、炙橙、刺黃的火光。滿天星光喚起人們的往日種種,早在三、四千年前,夜空就是血腥的名人榜,記載古希臘鬥爭中的英雄事蹟。我還不成器,卻在找指向故里的那顆星了,遠征特洛伊的諸英雄在嘲笑我吧?捍衛中華民國的烈士在鄙視我吧!夜空很是喧囂,先輩在空中的關照好沉、好沉,好重、好重,我如何追得上祂們的步履?也許我能選擇未曾見過這血淚晶瑩的夜空?
於是,我低下頭,看海。對只聞咆嘯不見其身的大海怒罵,這些星星在實施戰地政務的半世紀中被寵壞了,此時早已解除燈火管制,祂們竟還不謙讓地與外洩的燈光抗衡!
海在回應我的吶喊嗎?不,是星空。夜空不單澄澈,其深邃也吞噬了風號,讓海峽靜下來,海天縫合,星子從另一個宇宙深處對稱地浮上來。我獨自佔領這岬角,群星簇擁,我就是世界的中心,迷失什麼?徬徨什麼?銀河自腳下流過,我撐一葉小舟,從銀河這端護送織女到彼岸,然後巡弋這星空中的海域。
守護佳偶的幸福如此單純,特洛伊戰役中的武夫能了解嗎?小舟載著我,閱讀星空中從戰火裡重生的太平盛世,感受那些日子中男男女女的無私;而我的手則伸到下面的星空,撥弄那些慾火。我的任務目標明瞭地呈現在我周身:守護皎潔的星光持續閃耀,捻熄傳遞私慾的烽火。
有時我誤以為飄過身邊的是硝煙,所幸那些蒸騰是諸島的薄紗。濕濃的水氣從海面抽起,沿著島的邊緣捲繞,瀰漫潮汐打濕的巨岩,遮掩蓊鬱的山頭,纏繞到島嶼拔尖處,向夜空飄去。我失望那夜華麗的劇場竟將落幕,薄紗逐漸濃厚,把海天劃分開,星星並未黯淡,但恆常照耀的光輝閃爍起來,從棉紗縫隙若隱若現。流入人間的銀河也將乾涸,我努力徒手划水,划進退卻的銀河,隨著蒸騰的氣流流上高空。
飄到大沃山頂,往莒光、東引兩方看得更遠,更南與更北的星子在天涯海角散發奪目的光彩。只有那麼一子兒,我抓緊氣流的末端繼續上升。但退回天界的銀河已載不動我,我擱淺在壁山。水氣奔騰,不對稱地遮掩宇宙與淹沒另一個宇宙,我目送一顆顆星子退到幕後,天還沒亮,星空就落下了。
深厚的黑暗中,我仍然等待星星。如果士兵看得見,還說我憂鬱嗎?
下一顆亮星升起,如刃的光輝劃破濃霧,馬祖列嶼漂浮在金黃色光芒流轉的雲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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