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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戈待月》外傳 Ⅰ:風華煙雲介壽堂 --閱讀人次 : 2722 紙短情長文更長!記憶噴發,感情氾濫,終至一發不可收拾。
《枕戈待月》初稿二十五萬四千多字,評審們想刪減到二十萬,文化處考慮出上下冊,最後筆者修潤剪裁,成書時二十二萬六千餘字。
但有些忍痛割愛的故事,它也是馬祖集體記憶的一部分,與其塵封入土,不如趁著再次隔離圈禁同島一命的時刻,在肅殺又詭譎、難測又熟悉的氛圍裡,攤開時間卷軸與爾一齊回味,當年「彈丸之島萬鈞之地」上,馬祖這「孤軍深入的過河卒子」是如何處變不驚,枕戈待月…………
三部曲 鬼王船
馬祖的宗教信仰,一樣是淵源流長的華人傳統,除了攸遠的中華文化底蘊,以及儒、釋、道三教思想的長期濡染,影響最深的應該是原鄉閩東的地方信仰,百姓移植先祖固有的祭祀習俗和膜拜對象,將故土神明分爐過海,再與島上的事蹟尊崇跟浮屍立廟等加乘延伸,形成區域性強烈的獨特信仰。
其中當然也有令人生畏,敬而遠之的鬼怪傳說。
傳說有一艘載滿幽魂的鬼船,在浙江、福建、臺灣連成三角的廣大海域中,穿梭徘徊忽隱忽現,帶著瀰漫江面的濃霧,隨風飄盪於陰陽兩界。像是行蹤不定,又像遵循著某種航線,一甲子一次時空重疊,封印在特定結界裡的力量會得到一次釋放,一旦它不受約制的入港靠岸,詛咒便如同魔獸甦醒般使岸上的村莊籠罩在災難的濃霧裏,它會向人索命,並將魂魄綁在船的桅竿上,宣示懲罰性的報復或是邪惡的審判,至於它停留多久?
老人們搖搖頭,一臉茫然,某些童年回憶宛若昨日,有些則消失殆盡恍如隔世。他們最深刻的記憶是當年整個島上不停的全境普渡,不停的為神明補庫。
有人聲稱在海上見過鬼王,站立船頭甲板的正中央,一群鬼魅活殍中他截然不同,滿臉虯髯一附首領模樣,右手高舉火把,兩眼向遠處眺望,眼神直勾勾的能把人看穿。
有人不相信這一則見聞,因為傳言特別提到,霧裏恐怖的異象,只有高齡老人與陽壽將盡的才可以看見!
有人說這鬼王船是六道生死輪迴的因果循環,前世今生的罪業孽障。
更有人說鬼王不是別人,他就是福建大海盜蔡牽。而且引經據典的點到,蔡牽橫行浙、閩、臺海域十數年,多次進出馬祖各島,並在島上埋寶藏、修建媽祖廟,最終於嘉慶十四年(西元一八零九年)遭王得祿、邱良功率閩、浙水師合兵圍殺,蔡牽葬身海底,不論是台州或是溫州外的黑水深洋,都在東引北方不遠的流域上。
所以鬼王船尋仇或尋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肯定的是這想法別具創意,挺合邏輯又富想像力,但傳說之令人害怕也根源於此︱合理的想像。
炎夏八月,南竿島頻繁的進行喪禮,大太陽下時常出現披麻帶孝的場景特別刺眼,這讓鄉民們意識到,今年島上的喪事相當的多,白帖更迭不曾間斷,一個適合安葬的黃道吉日,可能有兩三個村莊分別舉行入土,有時幾件喪事全集中在一個村子裏。
漸漸的,人心浮動不安,各種耳語和不祥氛圍同時蔓延,於是異象連連與驚悚咒怨搭上線;流年不利與怪力亂神扯上邊,繪聲繪影的活靈活現,硬是將沉寂已久的傳說一一應驗,然後各方神明或神媒做出同樣預言:太歲乙卯年,鬼王船復返。說的就是今年!
頓時每間廟宇都變的香火鼎盛,平日拜佛祭祖,遇事求神問卜,並對長者殷勤的晨昏定省,關注身體健康,對後輩尤其是小孩噓寒問暖並緊盯行蹤,以保居家平安。
當白天的南竿島戒慎恐懼的像在實踐禮運大同篇時,凶兆蟄伏黑夜,如預期般即將出現!人們刻意提前晚餐,早早關門上床,入夜的街道一片死寂,只有家家戶戶燒過的紙錢灰燼,飛進濃霧的夜空中不停盤旋,彷彿一場腥風血雨的風暴已然醞釀成形。
………… 第五回
電影看太多
島上的阿兵哥常說「馬祖的小孩又皮又早熟,而且還一肚子鬼!」某種程度上就是電影看太多了吧?
我和王邦對他們說「電影看多了,你們入迷的簡直是中毒一樣,學武打片打打殺殺、跳來跳去的,遲早會害自己斷手斷腳。」
結果一語成讖!不到十天,我們福澳同學就摔斷手送醫院。
都是電影惹的禍,邵氏公司出品︱十四女英豪。凌波/李菁/何莉莉領銜主演的電影在介壽堂上映兩天,楊門女將的巾幗英姿軍民爭睹,場場客滿,劇中的經典橋段,是以身體相挺搭起的人牆、人橋要強渡關山。
這令人動容的場景,就算電影已經下片,仍然在我們學校裡天天上演。
一下課,學生們便湧到每間教室的講台前,由體格健壯的人充當人牆的基礎,後面的踩著他們身體爬上肩膀,互相抓持層層交疊,攀上黑板頂端,通常身材瘦小的人,是最後攻頂去摸國父遺像的不二人選。
那天負責這項任務的就是福澳的張世宗同學,他剛爬到頭,還沒摸著像框,人牆底座的幾個壯漢已無力撐住重量,不支倒地,人牆瞬間崩塌!
我和王邦一直是冷眼旁觀,直到世宗在最高的地方摔下來,才急忙過去扶他起來,世宗表情痛苦臉糾成一丸,手硬生生的被水泥講臺給撞斷了。
老師們、訓導主任馬上將他送醫,校長立刻集合全校,氣急敗壞的宣布,嚴禁模仿危險動作,防止類似事件重演。
可是很不湊巧的,隔沒幾天吧,介壽堂播映轟動大戲︱十三太保。因為叫好叫座,破天荒連映三天。
電影結尾也是片中最高潮的一幕,姜大衛飾演的李存孝,遭人出賣,被五花大綁後活活的讓五匹馬拉曳分屍!放心,在馬祖找不到馬。
馬祖播放的電影,是台灣本島首輪二輪院線都下檔後,片商酌情贊助,提供帶子交給軍方,再輪流分往各軍區前線,有時各個年度的賣座冠軍軋在一起並不足為奇。
張徹導演的動作片,姜大衛與狄龍的天王組合,是七0年代的票房保證。
特別是姜大衛與眾不同的性格氣質,我們家幾乎都是他的忠實影迷。
聽同學熱烈討論了兩天的十三太保觀後感,第三天剛好週末,像進入傳染病的高峰期,一群又一群的學生相約放學後要一起去看戲。
中午一出校門,我就決定獨自回家寫功課,不去王邦家裡,他家距離傳染病發源地太近了,離電影院根本不到二十米!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執拗些什麼?當初說再也不踏進介壽堂,害得王邦陪我快兩個月沒看過電影,這對一個戰地前線的小孩,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
可是話既然都說出口了,總要盡點心力去遵守吧?
家裡還沒開午飯,我先去叔叔家找小堂哥阿固,他正在忙著清洗青蔥,我順手幫阿固把洗好的蔥綁成一捆一捆的。我想邀他下午寫完功課結伴上山撿柴火,但阿固臉色緊繃,手腳俐落一付很趕的樣子,他難得做事認真,我有些訝異,忽然他指了指廚房裡泡著的一大桶大白菜說:「把那些也洗好了,我就可以去看十三太保了,看過沒?一起去吧!」
我二話不說,丟下他回家吃飯。扒沒幾口,五哥看到對面戲院前萬頭鑽動人聲鼎沸,便和姊姊們在飯桌上姜大衛長姜大衛短的,我期待的看著老爸,他有時會出聲制止的。
結果老爸居然跟二哥語重心長的,從十三太保的劇情裡延伸出人生大道理來了。
我索然無味的匆匆吃完,乾脆出門去找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王邦,還沒走完山隴大菜圃的田中小路,遠遠的便瞧見王邦坐在他家門前的斜坡上,澤玉跟手上包裹石膏的世宗,拉扯著不停搖頭的王邦。
直到他們看見我走出菜圃,兩人才放下王邦往戲院走,幾步之後澤玉回頭,手隱在胸前指著電影院,對我輕喚:「表舅!」
我靜靜的在王邦身邊坐下,看著澤玉和世宗排隊進去,我轉頭直盯王邦臉上複雜的表情,嘆口大氣我說:「好吧,我是豬!牽豬去看電影吧。」
王邦立馬樂的跳下斜坡,拍打著褲子:「就算當豬也要當隻快樂的豬!等我。」
王邦回家預支了兩個禮拜的零用錢,帶我買票進場,客滿的牌子剛剛掛出,但我們不介意位子,有得看就好,坐樓梯也行。
電影快要開演,大部分的觀眾已經入廳就坐,穿堂上沒什麼人,王邦說要給兩隻豬吃點好料的,順便在管理員面前風光一下。
我們在角落的福利社櫃檯上買了兩瓶汽水,一包牛肉乾,電影院的福利社裡面最貴的應該就是這包牛肉乾了,三十五元折合七張電影票!
我們一人一瓶汽水,邊走邊咬牛肉乾,走起路來像漫步在天堂。沒遇到管理員老士官就算了,卻發現穿堂裡幾乎所有人的手上都拿著牛肉乾和汽水,這是什麼情形啊?難不成剛才王邦是買免費的?不可能!如果是的話,馬祖小孩排隊會排到海浪上面去。
兩隻豬傻傻的互看了一眼,再轉頭瞄了一圈,這是怎麼回事啊?
只見手中拿著汽水、牛肉乾的,都是腳踩白色短靴,上半身打赤膊,一律穿著紅色短褲,腰帶佩掛一把小刀,這群在十二月天,身上卻衣不蔽體的傢伙,就是號稱全國最強戰鬥力的軍種︱成功隊。又叫兩棲蛙人或海龍蛙兵,俗稱水鬼!
十幾個膚色黝黑的蛙人,在走廊邊上三三兩兩的,各個神情不同,好似看電影像在出任務一樣。
兩個蛙人走近我們,故做滑稽語帶促狹:「哇!小朋友,好享受啊!你們兩個跟我們一樣喝汽水,吃牛肉乾呢。」
「我看你們倆一起加入我們蛙人部隊受訓好了,怎麼樣?做真正的男子漢!」
另一個大聲接腔並望著其他同伴,想要引起騷動或者鼓舞情緒,但得到的回應異常冷淡,兩人頓時顯得無趣而尷尬。
我抬頭看看他們,趁勢還以顏色:「可以啊,先把你的短褲脫下來給我穿?」
他的同伴們這時候終於咧嘴笑了,我跟王邦大搖大擺的穿過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的兩隻公雞,王邦臨去不忘落井下石,提高音調說:「學海報上的男主角穿白靴,是不是電影看太多了,自以為是十三太保姜大衛啊?」
第六回 惡水中的海龍
電影演完,悽涼悲壯的片尾曲響起,觀眾一臉不捨的開始起身離席。
穿著雪白貂毛背心、長靴,手持一柄雙頭槍,十三太保李存孝在銀幕上桀鰲不馴放蕩不羈,義薄雲天一身是膽。既使到最後被五馬分屍,都還是帥到不行!
或許是還陷在唐末籓鎮割據,亂世悲哀的情緒裏,電影散場後人群的腳步非常緩慢,我和王邦走了老半天,才踏出小側門,外頭的新鮮空氣剛吸沒幾口,就又被擁擠的人潮困住,走走停停的通過出口前的一整排廁所,我摀著鼻子,心想外頭出了什麼事情?還是有人喜歡聞這臭味?
好不容易出了大門,發現剛才的觀眾像看續集一樣,全圍著電影院前的廣場,等候另一齣好戲上演!
原來噢,難怪散場隊伍會水洩不通,盡擠在出口邊上看起熱鬧來了。
一九七三年正名為陸軍一0一兩棲偵察營的馬祖成功大隊,就站在電影院廣場中央聽長官訓話,所有的蛙人挺胸提氣筆直肅立,除了一件紅短褲,一把刺刀,全身赤裸。繡著紅字『成功隊』的白色短靴已經脫在一旁,有人正加緊的將它們一一收走。
台階上的連隊長身材魁武不怒而威,話中七分嚴令三分激勵:「‥‥‥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我們是鋼鐵的部隊,是國家最尖銳的一把利刃,我們要求的是焠鍊;是鍛鍊!‥‥‥」
連隊長堅定高亢的訓示,像戲劇張力十足的電影開場,預告著必然慘烈的故事早在最初就已經無法避免。
這麼說,表示待會兒的操練一定非比尋常!
平常也會有部隊在這裡集合,大多是帶來看電影,或是集體休假,就算是移地訓練,也不會這麼正式,這麼有氣勢,這場面確實罕見。
兩棲偵察營轄下有五個連,全國最頂尖的五個連隊,都分配在外島最前哨,一隊在澎湖,金門、馬祖則都部屬了兩個連隊。
兩棲蛙人要求全能,操的很兇,但吃的好又頗受禮遇,平日裡總有些恃才傲物趾高氣昂,軍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憲兵,他們也不太搭理,這跟編制特殊位階高人一等不無關係,他們的連隊長通常是中校或者少校,這官階在常規的部隊裡已經是營長的位置。
這時連隊長剛好講完話,兩個教官離開隊伍往我們出口這兒走來,我和王邦跟著人們一起向後退,心理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教官清空通往廁所的路,然後站住定點,蛙人們依序的一一進到廁所裡去,圍觀的群眾全都驚訝莫名,我剛才的異樣感覺成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現在終於理解了他們為何人手一瓶汽水一包牛肉干,神情卻緊張怪異。
沒錯!他們真的進到廁所跳下糞坑,而且這只是開頭…………
攝影:曹雲峯 作者:遊子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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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的三月二十九日,介壽堂落成啟用,當天開堂大戲演的是「三笑」。這是南竿島的第二間電影院,也是那時馬祖最高大的建築。
一九七二年春,電影院旁的介壽商場完工開幕,從此『山隴』這個人口、面積第一的村莊,正式成為馬祖的商業中心,相關的政經設施也漸漸聚攏,加上與貿易進口的重鎮福澳港相鄰,遂使南竿島的發展頓時之間往東邊傾斜。
不論入場人數或使用範圍內容與頻率,介壽堂都曾是馬祖娛樂教育文化的最高殿堂。
奈如今,風華隨黃花落盡,只留下往事如煙雲。
兩張與堂哥阿固(劇中人)在門前小廣場嬉戲的照片。對面正在興建的是介壽堂電影院,隔壁的介壽商場才剛進入整地階段。下方則是金吉嬸的家和山隴大菜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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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槍俠胡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