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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盟弟--海沙的記憶 --閱讀人次 : 8521
海沙的記憶
每個人的童年都住著一座無敵的城堡,有人在家門前的田野,在蜻蜓、泥鰍、青蛙的追逐中,築起一座探險的樂園;有人在自己的小宇宙,用彩色的積木,一塊一塊構築屬於王子與公主的童話王國。雷盟弟的城堡,圍塑在一道長長的護城河之上,隨著潮汐變換著不同的面貌。城堡外碧海藍天,招潮蟹是這裡偶爾的訪客。
這座島嶼彷彿也有一道護城河,四周都是海,依循山凹地形,形成「一村一澳口」的濱海小聚落。每個澳口伴隨雷盟弟的童年有著不同的記憶:橋仔澳口的沙,滿載著大海的豐收與歡笑;芹壁澳口小而美,龜島自在悠游,細綿的沙像躺在鏡面上;坂里的沙遼闊中帶著神秘,雷盟弟永遠看不清她的真相;白沙是唯一足跡不曾探訪的沙;午沙是帶著離別愁緒的沙,軍艦從這裡載著親友離開家鄉;后澳那一片明淨如月、隨著潮汐呼吸的沙;還有塘歧最狂野的浪濤沙,海風捲起一片片沙幕,從塘歧頭一路呼嘯至刺坪(當年的靶場),直到芹仔嶺才肯罷休,夾雜著一團團有刺的短草在地面翻滾,灰濛濛的沙打在身上一陣刺痛,雷盟弟行走其中,有如西部片裡的荒野大鏢客。
像是荒漠裡尋甘泉,早年外公從后澳水禾竹來到塘歧,就在塘歧頭的沙灘開墾,偌大一片無人青睞,外公那一家子辛苦用鏟子圈起田埂,想盡辦法滋養這片貧瘠的沙地。禁不住狂亂的風沙吞噬,種下的地瓜長了藤葉不長瓜,只有小玉西瓜結了果。風趣的阿姨說,她吃下的沙子還比西瓜多。不服輸的外公拼命地挖呀挖,到了雷盟弟稍大時,沙田裡種出的地瓜變得大又甜。如今,新的街道在這片大沙地上巍然成形,不知蓋滿水泥樓房的塘歧街頭是否還有當年的風飛沙?
雷盟爸說,四0年代前的橋仔澳口沒什麼沙,只有一些細沙和碎石子摻雜其中。到了雷盟弟那年代,家門前澳口已變成一大片又白又細又厚沉沉的沙灘,依月舅說,這些沙是從山上沖刷下來的,一層一層慢慢地填滿這兩座澳口。澳口的沙帶來了大海的溫柔,成了孩童們的遊戲場,只要有同伴吆喝,雷盟弟就會立即加入。大太陽底下漲滿潮,大夥兒在熱烘烘的沙灘上翻滾,裹了一身細白沙,像是一隻隻裹了地瓜粉的小紅蝦,準備放入油鍋炸。「哇~我來了」孩童們縱身一跳,一下子就鑽進海中,看誰潛最深、憋最久、最先尋到寶。濕熱的身體裹上細白沙,在鑽進海裡的一瞬間分離,想必身上的細沙也感到一陣沁涼。
在海裡,世界忽然緩慢了,安靜了。正午的陽光如金針,海底下的沙波光湧動,雷盟弟和同伴們奮力往下潛,五公尺、十公尺…輕微的漲痛感漸漸充滿耳膜,孩童們以飛快的速度抓起一把海沙,一口氣躍出海面高聲歡呼,比賽這才有了高下。
「雷盟弟—雷盟弟—」忽然從澳口上方傳來一聲聲呼喊,在沙灘上玩得正起勁的雷盟弟一陣心驚,只顧著玩卻忘了煤油爐上早已燒乾的水壺,接下來的畫面可想而知,依哺正拿著竹鞭往這裡走來…
當時的山都是光禿禿的,長了芒草到秋天全被割下來,晒乾挑回家裡當柴燒。軍隊來以後,陣地、壕溝,拼命地挖,人一般高的壕溝四通八達。十字鎬、鏟子,阿兵哥用雙手和汗水,築起了堅固的反共最前線。光禿禿的山頭成了大工地,由於沒有洋灰可用,大雨一下,壕溝就成了大水溝,嘩啦啦的泥水往大海裡沖,泥土混著砂石不停地流,橋仔澳口每逢大雨,附近的海域一片黃澄澄。記得當時砲擊得兇,雷盟弟家樓上「高登辦事處」的老士官長們,也在門前辛苦地挖了個防空洞,無奈禁不住大雨的侵蝕,泥土洞也坍塌了,挖出的土一樣被大雨帶往海裡流,黃澄澄的泥漿沉入了海底,輕輕的沙子就沖上了岸。
泥水滾滾流,南面山的水庫泥沙永遠比水多,任憑阿兵哥再怎麼努力清理,也抵不過莒光堡旁通往碧山的壕溝,大量泥沙流下的速度,再快也清不完。
橋仔澳口的沙如今已少得可憐,原本埋在海沙下的岩石一一裸露出來,別的沙灘也一樣。沙子一袋袋搬走了,成了就地取材的建築材料。就像當年,雷盟弟看著阿兵哥的交通船,將澳口的沙,一袋袋運往高登、亮島。只要有需要大家都來拿,厚厚的沙灘慢慢變成淺淺的一片…如今,山頭阿兵哥沒有了工事,光禿禿的山早已穿上綠衣、黃泥水不再流、洋灰取代了昔日的黃土陣地、山洞碉堡堅不可摧…只不過,不再反攻復國了。
雷盟弟背著麵粉袋,赤腳走在后澳的沙灘,柔柔白白一整片,躺在后澳、連著塘歧、面迎藍天,美得簡單又豐富。一邊是悠悠靜靜的八使澳,一邊是噪動不止的塘歧頭,不同風情的浪,卻同時擁有柔白的細沙靜躺其中…
遠處的后澳村,用一塊塊的石頭圍起了牆,大大的一圈像護城河,成了阻擋海沙的村界,姨丈的家就在這座城堡裡面。雷盟弟回首望著塘歧那一頭,啊!藍色半月白色光,海是盪呀盪的月,細沙是亮亮的光。她就像荳蔻年華的溫柔少女,在記憶的盒子裡靜靜深藏。
2008.6.13台北
註:塘歧頭,泛指早期塘歧村的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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