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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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口的煙火
「ㄉㄚ-ㄉㄚ-ㄉㄚ-ㄉㄚ-」「ㄉㄚ-ㄉㄚ-ㄉㄚ-ㄉㄚ-」
凌晨，一陣疾促的機槍聲在天上一路響過去，突如其來打破島嶼的寂靜。緊接著，一道道強烈的光束從四面八方飛射而來，海面霎時被火光染成了金黃色。「快起床！」石屋裡的雷盟弟和兄弟姊妹急急忙忙跳下床，大步朝屋外衝了去。
「哇！」眼前是一片光的海洋，烏桕樹下的孩童們各個睜大了眼，澳口上方的天空，從沿岸遍佈的各據點、山上防空陣地鋪天蓋地飛射而來，槍聲、砲火聲轟隆轟隆，槍林彈雨在澳口上方交織成一面面火網，把澳口的海面照得通亮。
不遠處的港口班下方，多個穿了軍服、戴著斗笠的稻草人早已被淋上汽油。陣地上方、位於制高點的阿兵哥點燃火種，順著鐵線向下一路滑去，稻草人瞬間引燃，照亮了澳口的四週…「三點鐘方向，敵軍來襲—」阿兵哥們一陣鼓動，口哨聲、警報聲、敲擊聲震天嘎響，在星光、火光交輝的天空下，軍方展開今年的火砲實彈射擊演習。
精彩無比的實彈演習，是雷盟弟滿心期待、絕不能錯過的好戲。槍林彈雨砲聲隆隆，身歷聲環場音效震撼十足，比電影的戰爭片更壯觀逼真。演習前阿兵哥的準備工作更是戰戰兢兢：保養槍械裝備、畫標線、裝沙袋、到據點外挖散兵坑、在鐵絲網上綁著空罐警報器(觸碰到鐵絲網就會叮噹作響)、在周圍礁岩上，一小坨一小坨水泥中，插入破碎的玻璃瓶當阻絕用的工事…阿兵哥們全副武裝，成天在據點內外跑來跑去，上山下海非常辛苦，這些瑣碎的工事，都是為了加強防禦、掩蔽陣地之用。雷盟弟記得，早期還有軍民共同參與的全鄉大演習，演習期間漁民不能出海，對老百姓造成生計上的不便。有一次，一連演習好幾天，雷盟弟的爸爸還被分發到一把沒有子彈的衝鋒槍，黑黑亮亮地掛在家牆上，隨時等候集合的號角響起到大坪頂集合。好奇的雷盟弟有時還會拿下來把玩一番，學著阿兵哥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好不威風。
約莫十幾二十分鐘，砲火漸弱，阿兵哥朝天空射出幾發照明彈，隨著打開的小降落傘緩緩落入海中。最後上演一些零星的射擊火花，作為這一場砲火秀的完美謝幕。五分鐘、十分鐘…火紅天光逐漸轉暗，整個澳口又恢復了昔日的寂靜，雷盟弟一夥人這才心滿意足回床上睡到天明。
槍口的煙火如此炫麗，但在雷盟弟心中卻隱藏著恐懼。某天，他跟著依哺去探望一位親戚，黑漆漆的房裡坐著一位阿嬸，在她風霜的面容上，烙印了兩個枯竭深陷的眼窩，那是一次誤觸地雷留下的印記。她用僅存的一支手臂，餵食身旁兩三個稚齡的孩童。雷盟弟的依哺握著阿嬸，默默傾聽她的不幸。昏暗的屋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儘管屋外晴空朗朗，但雷盟弟恐懼又沈沈的心情，就像這間黑漆漆的屋子，不見天日。
雷盟弟想起那位住在南面山的叔叔，有次出海捕魚，不幸腿被機槍擊中，每次要到北高醫院治療時，都會經過雷盟弟家門前，看著他在艷陽天下，汗流浹背地拄著柺杖，一跛一跛、極為吃力地經過家門前，滿臉憂戚的表情，雷盟弟忘也忘不了。
碧海、沙灘、艷陽、礁石、鐵絲網、刺刀、碉堡、地雷…奇詭的組合，恰如這座島嶼奇詭的命運。一個三二九假日的艷陽天，一群天真的孩童在美麗的沙灘上嬉戲，眼尖的孩童發現，沙灘不遠處有個狀似生鏽的小鐵盒，半埋在沙中，孩童心血來潮，提議把鐵盒當作一個小靶心，看誰射得最神準。於是孩童們用小石子朝目標一一丟去，從輪流丟擲到變成爭先恐後，正當玩得起勁時，「咚！」不知是誰的石頭恰巧擊中生鏽的鐵盒，轟一聲巨響，鐵盒瞬間爆炸開來，驚嚇的孩童還來不及反應，爆炸的威力夾雜著細沙向孩童們迎面襲來，柔軟細綿的沙子，瞬間變成針刺般的鐵沙，毫不留情奪走了四位孩童各一隻眼睛…
四十多年了，昔日的孩童如今已成壯年，雷盟弟的表哥瞇著幾近失明的雙眼，厚重的眼鏡下，娓娓道來這段往事。他說：「那裡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馬祖現在改變很多，有空要多帶家人回去看看，畢竟那是我們的故鄉。」雖然戰地生活總有許多無奈，但表哥對故鄉的關心與思念，始終不曾因為自身的不幸而改變，故鄉的一草一木會一直圍繞在他的腦海，陪他走過心中的日月。
扣下板機那一剎那，槍口的煙火在黑夜燃放，無論它多麼光彩炫目，卻永遠是不幸與黑暗的化身，這一切必須讓它成為過去。軍方的地雷仍在沿岸的雷區靜靜地躺著，它們不知何時會醒來，帶來不可知的毀滅。走過煙硝的歲月，但願有一天，夜空出現的火花是真正慶典的煙火，火樹銀花、燦爛奪目，溫暖地、繽紛地，照亮馬祖的天空…雷盟弟心裡這麼想。
2007.8.26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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