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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全蝕 --閱讀人次 : 11072 週末午后的台北,一如往常牽著兒子的手去畫室,走在敦化南路林蔭紅磚道,速度成為一首輕快的歌,流過精品店的櫥窗、路人沉默的臉龐,以及兒子手舞足蹈、閃著光采的眼神…
兒子一遍又一遍,活靈活現地描述電影「星際大戰」的精采片段,一會兒發射火箭炮,一會兒外星人大轟炸,一場槍林彈雨、烽火連天的戰爭場景彷彿就在眼前…「媽,萬一外星人攻打地球,我們豈不是得跑來跑去,找地方躲起來?」
防空洞。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也許是最近沉浸在北竿的渡假回憶中還未回神,回到台北後,常常時空交疊、影像淡進淡出。
天真的兒子陶醉在殲滅敵軍英雄式的快感中,不知戰爭的可怕,然而對於我先生來說,在兒子同樣的年紀時,戰爭、防空演習不是歷史課本或每學期的行事曆,而是真實存在於童年,在遙遠的馬祖北竿,活生生的記憶…
「咻—砰—」砲彈飛過民房上空,發出第一聲巨響,火焰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另一個又飛來,民房上、街道上,都是火光的顏色,村民攜家帶眷、扶老攜幼,如熱鍋上的螞蟻,把小小的防空洞瞬間擠得水洩不通。砲彈底下,一顆顆忐忑不安的心,在狹窄、密不透風的防空洞裡蠕動,警報聲、砲彈聲、碎瓦聲、心跳聲此起彼落,砰砰砰砰…
時光回到四十幾年前,中共解放軍挑起台灣海峽危機,八二三砲戰前夕,共軍選定金門、馬祖作為實彈射擊的地方,當時有所謂「單打雙不打」亦即每逢一、三、五、七奇數日,晚間六點準時對金馬射擊,當時雙方你來我往、緊張對峙的氣氛可想而知。共軍有時打實彈,有時打宣傳彈,在將近三小時的射擊裡,砲聲斷斷續續,打擊率似乎沒人能算個準。先生說,記得有一次砲彈擊中民房,當時有一位國中生不幸罹難,這位平常在村莊裡常見到的大哥哥,當晚就這麼突然地消失在清風裡、在青春的歲月中,當時先生才國小三四年級,年幼的他卻親身經歷咫尺之外的天人慘劇,爾後很長一段時間每晚總是驚恐地無法入眠,惡夢連連…
曾聽長輩提到,在戰地政務尚未解除時,馬祖人是沒有所謂夜間活動的,一到夜晚,所有的燈都必須熄滅,即便要開燈,也必須是在所有門窗都蓋上黑布巾後才能進行,就像月全蝕的夜晚,在太陽、地球、月亮短暫交會的時刻,大地的漆黑像一面遮罩,遮住了時間與空間,直到警報解除雲開見月,村民才像鬆了口氣似的,魚貫地走出防空洞,走回自己的時間。
就像人身上的傷口日久不癒,時日久了,便漸漸摸索出和它共生的相處之道,「單打雙不打」的遊戲規則,似乎變成了雙方共同的默契。每當仲夏、晚間六七點天色還未昏暗的時刻,山丘上、空地上,常可見到天真無邪的孩童,目不轉睛盯著在空中爆炸的宣傳彈,砰一聲白白花花的宣傳單如雪花飄落,孩童們立即朝那個方向狂奔而去,別小看這些宣傳單,對孩童而言這可是具有經濟價值的:純文字的文宣品一張一毛錢,印刷精美的毛匪主席像則可換到五角,雖然這樣危險的行徑回家後總不免挨父母一頓痛扁,但卻絲毫掩不住孩童好奇的心,於是仍可看到孩童們放學後三五成群,像尋寶似的,在山丘上撿拾共軍統戰的宣傳單,一股腦兒塞滿口袋到村公所換錢買零食點心,然而這一段小喜小樂的時光很短暫,某天村幹事告知不再接受兌現,興沖沖趕到的孩子們像洩了氣的皮球,可想而知他們當時臉上極度落寞的表情。
正如山不轉路轉,生命總會有它自己的出路,孩童們在失望中又發現了另一道曙光,若碰巧靶場當天有軍方的射擊訓練,孩子們就會在射擊完後到靶場的沙地挖彈頭,撿回家熔成鉛後賣給五金行,雖然這樣的機會也是可遇不可求。
日復一日,我先生的童年就這樣交織在一幕幕的悲喜劇中,街坊鄰居間常可聽到,過去誰家的父親誤踩地雷身亡,誰家的兄長遭流彈襲擊,因此島上劃分了許多軍事禁區、防空洞,大批國軍駐守前線嚴陣以待,夜以繼日、風雨無阻地守護後方的台灣。
其實,緊張肅穆的戰地生活也有其輕鬆溫馨的時光,島上軍民一家的故事遍佈在馬祖的各個角落:樓下是民居,樓上可能住的是政府派駐給軍隊的駐紮區;村民當天捕來最新鮮的漁貨,阿兵哥永遠是最捧場的老主顧;離島情傷的年輕阿兵哥,他的心理輔導師不是軍中長官同袍,而是村裡雜貨店的大嬸或鄰家大姊姊…除了生活上相互依賴,情感上也互相扶持,常可見到軍民共乘的軍用大卡車往來村落,年邁幼小的婦孺上下不便,這時你總會看到一雙溫暖黝黑的手伸出車門,貼心地把村民送到每一個地方。
先生瞇起雙眼,娓娓訴說這一段童年往事,像一屢炊煙,瀰漫淡淡的愁緒,如今老兵不在,阿兵哥全島只剩四千人,今與昔的對比,時空錯置的荒謬感油然而生。現在的馬祖,在民國八十六年起實施國軍精實專案後,阿兵哥逐年減少,相對的也衝擊了當地居民的生計,半個世紀以來,軍民一家相互依賴的情景,在今日台海關係改變之後,頗有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寂寥感。
走在南北竿街道,一幅幅精神標語豎立其間:「枕戈待旦」「消滅朱毛漢奸」「爭取最後勝利」「發揚馬祖精神」…一句句都是對當年那些誓死效忠的老兵們所發出的精神感召,裡面有反攻復國的決心,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豪情,還有更多的是「軍民一家,互敬互愛」人與人之間最真摯的友誼。
站在距離馬祖114浬外的台灣,如今飛航的便利以及政府開放觀光,漸漸掀開了昔日馬祖戰地風情的神秘面紗,雖然那裡的景色有些滄涼、有些落寞,但就如曾經和我們在北竿共乘計程車的一對老兵夫婦,年近八十的他幽幽的說,回到馬祖是想回來追憶那一段與這座島嶼共度的青春。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屬於那個時代的印記,也將隨著寧靜的石屋聚落,沉睡在抒情的光暈中,像一輪明月,靜靜地,淡淡地,照耀著無言的山崗。
2005.9.11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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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單日向金門與馬祖打砲宣彈,我方同樣於單日回砲。後來逢年過節,雙方達成默契,停止砲擊三日。雙方如此你來我往交換象徵性砲擊直到一九七八年一二月三十一日,次日一月一日美國正式和中共建立邦交而劃下句點。"
也許你不是生長在那個年代,也許你是生長在幸福的台灣,823砲戰的確是發生在金門,這也是大家所知道的,也許這篇文章沒有把它說的那麼完整,製造進攻馬祖的假象也不是文章就能一筆帶過,它是要製造戰爭的狀況,你認為,能夠不發一槍一砲就能製造進攻的假象嗎?敵機臨空、海上射擊現在人讀來如風翻頁,我想實際上那些歲月是要付出壯烈的生命,我的父母親就曾經歷目睹過。
單打雙不打我童年經歷過,小學時塘歧村舊街的大哥哥,被砲彈碎片擊中,腦漿噴在牆上,我的同學張增祿與同伴躲砲擊,砲彈碎片擊中豬寮,同伴當場被倒下的屋頂活活壓死,這些不幸很想讓它走過,但無法忘記。在「典藏馬祖」一書中,102頁照片記錄民國65年2月7日遭砲擊不幸的長者,述說「單打雙不打」不幸的故事,也是我所看到目前唯一有照片的真實記錄。
TANSON 民國52年生於馬祖北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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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真的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有切身的痛與感覺!謝謝淑華小姐讓我回憶起這一切! --> 淑華小姐的這篇文章>讓我又回到三十年前我在馬祖的日子!剛到馬祖在福澳港上岸>被分發到砲兵營當政戰士>就在梅石山上>單打雙不打就在那時候>晚上不能有半絲燈光洩漏出去>居民沒有夜間生活>經常聽到砲彈打傷居民的消息!第一次聽到對岸砲彈打來>我們正在構築工事>緊張的拿起裝土的臉盆>就蓋在頭上>趴在地上!被老兵和班長笑到肚子痛!一年多島上的日子>我有三次回台的機會>就在船上暈的七葷八素時>是一位細心的馬祖姑娘照顧我!也有一段甜蜜的回憶------>這些日子>真的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有切身的痛與感覺!謝謝淑華小姐讓我回憶起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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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