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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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到馬祖是為了拍燕鷗，航向無人島的小船在風浪裡猛烈搖晃，暈得我猛吐不已，抓不穩的鏡頭對著滿天飛舞的燕鷗，只能隨意拍攝。我對神話之鳥的盼望，使我長出想像的翅膀，飛向燕鷗群，我相信神話已經進駐我心房。果然，越來越多的美麗邂逅，串成一長串美好的島行紀錄。再一次走向四鄉五島，我順著起伏的地勢，走過一棟一棟的石屋，感覺時間凝結了，一切安靜下來，一股奇特的力量把我攔下來，我捨不得走，即使不得不離開，還是會再回來。因為馬祖每一座島上都有我心靈相繫的好友。
我的影像記錄中有一張「魚寮書齋」的照片，拍照那天，南竿友人抱來一罈老酒，一群人聚在書齋內閒聊暢飲，友人提起牛角聚落的社造推動發展史。讓馬祖老屋重生、閒置空間能善加利用，一直是友人努力規劃社區整治的目標。「魚寮書齋」原本當地居民準備用來養豬，後來變身為書齋，成為藝文人士最喜愛的聚會場所。這成功範例開啟了在地人的社造觀念，一棟一棟廢棄的空屋被整治成茶藝館、酒館、咖啡廳。我常走進用餐的「依嬤的店」，也是其中一項成果。店內不僅提供美味的傳統風味菜，我還在那聽到許多故事。一座小小的島，雲霧雨霜容易襲至，風雨的感受也特別強烈，離島人的生活並不輕鬆，但居民一直都保持樂觀的生活態度，那是人經過環境的錘鍊，形成的艱韌美好品質。
想深刻認識一座島最好的方式，就是對它盡心盡力付出。因為在南竿進行一些藝術活動，我在這座島停留的時間比其他島嶼長。在坑道裝置藝術展期間，一位觀眾曾剴切表達心聲說，不管人們是否放下戰地記憶，坑道本身早就解脫了。沒有任何入可以代替一座剛毅而沈默的坑道說什麼話，他描述的「開鑿一座坑道，多少與彈藥共眠共枕的日子、多少青春殞落、多少喜怒哀怨哭聲、多少日子把手榴彈掛在自己胸前、而最最讓人難以承堪的是望鄉的無奈……」讓人感慨良深。在坑道進行裝置藝術時，我的眼睛一直凝望著滴水的花崗岩壁，那剛硬的岩石將水滴擠到岩壁邊角，形成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水流，而花崗岩依舊剛毅矗立，沒有任何侵蝕折損。我明白一個戰地軍人加諸一座坑道的感情是極特殊而深沉的，因為他內心必然糾結著親情、友情、愛情難以兼顧的難題。就像觀眾反應的心聲，那曾經因應需求而開鑿的坑道變成一處觀光景點時，人們只能選擇放下、釋懷。
南竿的旅程，我沒特別安排景點行程，我喜歡隨興在友人居住的聚落四處走逛，當我在燈下寫島行紀錄時，我感覺一種特別的召喚在催促我走向另一座島，去貼近土地、環境與人。友人居住的島，除了剛強，還有陰柔的一面，那一面藏著許多喜怒哀樂的故事，說與不說，一直都緊貼著會呼吸的房子。在「魚寮書齋」喝下第一杯老酒後，時間便靜止在人字砌、丁字砌、亂字砌的石頭縫裡，我的心思也一直凝聚在那裡。而鮮明的呼喚鼓勵我走向四鄉五島，去感受更多真實的動人的故事。
橋仔村的友人搬走了，我走到她家門口拍照，沒人住的石屋老得特別快，雜長與藤蔓恣意蔓延，我拍照的心情帶著惆悵。想起友人在外闖蕩多年，帶著愛情的憧憬回到老家開了一間店，我受邀到她家作客。從二樓房間的窗口往外看去，大海和小船就像一幅畫，鑲嵌在窗櫺裡。這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睡前聽海浪唱歌入眠，早上被鳥鳴聲喚醒，往窗外一看，更早醒的小船已在海面搖盪，涼風、浪花、水鳥、陽光的笑臉一起撲過來。一個美麗的返鄉創業之夢，加上愛情進行曲，一切顯得幸福圓滿。但後來友人搬走了，聽說她的愛情夢碎了。因為傷心所以必須離開，遠走他方嗎？沒人住的石屋沒有洩漏任何訊息。拍完照我和北竿的友人繼續往前行。
我走著走著，側耳傾聽會呼吸的房子，穿過塘岐、坂里、后澳和白沙，再走向芹壁，感覺每一顆屋頂的石頭都在說話。至於芹壁牆面上發疼的標語，我把它推向歷史。因為面對大海的生活，還是得映照現代。走過芹壁聚落的心情如鏡，面對龜島時，更應該安靜坐下來喝一杯咖啡，當一名沈思者。
熟悉馬祖當地習俗、民間信仰的友人，在咖啡座對我說起諸神的故事。我一邊聆聽，一邊翻閱一系列「擺暝」紀錄照片。一長列壯觀的隊伍，沿著蜿蜒的山路行進，那人神同歡、拈轎、遶境、途中鞭炮與煙火齊燃的盛況，神聖而精彩。友人以社會觀察的角度，將馬祖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年俗祭神活動－－「擺暝」，作了詳實的研究。那「人神共振」的文化風貌，讓我想起以漁業為主的橋仔村，出海前要膜拜神明，豐收時要答謝神明，形成一個村莊神比人多、以八廟冠絕的奇特地方文化。我欣賞著遊行遶境的活動照片，看見村民在廟宇、村莊廣場擺上豐盛的祭品，從傍晚直到深夜，那香燭繚繞、燈火輝煌、鑼鼓喧天、鞭炮響個不停的盛況，讓人見識到信仰帶出的安定力量，如何讓歲時節慶活動煥發耀眼的光芒。
往東引的船上，容易暈船的我很少走動，儘量躺在臥舖不動。我發現隔壁舖位的乘客兩小時的航程都在喝酒。他的酒裝在鋼瓶內，看不出色澤，無從判斷他喝什麼酒，但酒氣在整個船艙裡迴盪。我一路聞著酒味，心裡想，有堪稱「鳥達人」的東引友人來接我，在好山、好水、好人情的外島中的外島暢遊，即使不碰一滴酒，身心也都會醺醺然，陶醉不已。
之前來過東引，留下極深刻的印象，黑尾鷗的故鄉，也有白眉燕鷗不時低飛掠過海面，身影十分靈巧，來接我的友人高高瘦瘦，也是一副輕盈的模樣。友人帶我走完幾個景點，重頭戲上場了，我們要穿過傾斜30度、長達六百多公尺的坑道口，走到被美譽為全馬祖最好的拍攝地點，與黑尾鷗近距離接觸。我內心充滿激越的想像，背上的隱形翅膀已悄悄張開，急著振翅高飛。我對友人說，到東引旅行的感覺特別強烈，出發前的等待心也特別濃烈。友人說，因為東引的交通不方便，行程得靠老天爺支持，輪船能夠順利開航，表示運氣好，得到美好的祝福。
長期紀錄黑尾鷗生態的友人，再一次來探望好朋友，他照片拍得十分深情沈穩。而好朋友黑尾鷗則十分興奮聒噪，吱吱喳喳的飛舞盤旋，一邊表演特技，看得我都忘了按快門。因為太興奮，對焦不準，特寫鏡頭也拍成一團迷霧，我只好不看鏡頭，直接看現場表演。我對友人說，真想在這坑道口住下來，和他的一群好朋友一起享受藍天碧海、絕崖峭壁的奇景。友人說，這兒的豬舍、雞舍都有人在探問，是否可以住宿。的確，再沒有一處星級旅館，能擁有眼前這般靈動的風景。
東引的季節變化十分鮮明，濃霧不時來迷亂山與海，驚濤屢屢魅惑人心，誰也不知天空的畫筆，下一刻會揮灑出淡如輕煙的一筆，還是沖激出更凌厲的巨浪狂草。天地間種種壯闊及迷離的景象，山與海從不事先對人發出訊息，東引人也早已習慣隨性與大自然相處。
如何幫鳥朋友拍出最好的照片，友人傳授給我的秘訣是靜觀、以不變應萬變，要用最大的耐心守候，用雲朵一般的溫柔心，再深情凝望黑尾鷗的眼睛，讓牠看見你的真心，明白你愛牠、不會傷害牠。友人說，如果到達這境界，黑尾鷗就會在空中翩翩飛舞、表演特技給你看。讓你拍出經典照片，成為人人稱羨的「鳥達人」。我依友人的建議，用「心」拍。望著漫天飛舞的黑尾鷗，我想起一位生態學家友人曾教我如何拍蝴蝶。他說，妳要面帶微笑，順著蝴蝶的表情、抓住牠的感覺去拍。所以我對著黑尾鷗微笑，深情望著牠的眼睛，用「心」拍。我想，除了耐心、愛心、微笑面對黑尾鷗，以善意結交這些鳥類朋友外，黑尾鷗一定也特別鍾愛安東坑道口的生活舞台，所以年年在這裡開心築巢，一代傳一代，變成東引最讓人讚嘆的飛舞的風景。
參觀過東湧燈塔，再走向東犬燈塔，我發現燈塔的故事都很迷人。莒光的友人說起「守燈塔的人」的故事，更是生動精采，我專注聽著，望著被稱作「島主」的友人，發現他身上的故事也十分迷人。
友人開的一家商店，貨品包括雜貨、五金、文具、特產、西點、麵包、軍用品，還兼營網咖、餐飲、提供旅遊資訊、代定船票等項目。我想，在馬祖尚未大量裁軍之前，友人的店一定也擠滿來洗軍衣服、繡名字、改衣服的阿兵哥。能夠體貼離島官兵各種需求、綜合銷售多元化商品，又能配合友人公、私兩頭、把家照顧好的太太，一定不只三頭六臂。但友人的好牽手，能幹的商店老闆娘真的只用一雙手，就把一切照顧周全。我忍不住頻頻讚美她，莒光的女人，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深感敬佩。
友人夫婦為了幫我省旅館費、餐飲費，直接幫我安排住宿在他們的商店樓上。我進進出出看著友人夫婦，從早餐忙到宵夜。那曾經在東莒當過兵，再回到島上追尋戰地記憶的阿兵哥，一進店裡便說這裡一切都沒變。他指的是過去常光顧的商店，老闆娘還認得她。讓人懷念的香脆蔥油餅、比一張人臉還大的香酥大雞排，滋味一樣甘美。聽著他們閒聊回憶往事，陪同來旅行的阿兵哥的伴侶，驚訝的對我說，很難相信幾十年過去，一座島可以維持「不變」。我說，變與不變之間，因素很多，讓人憂喜參半，也充滿無奈。
莒光之所以吸引我，不僅因為自然景觀優美、燈塔迷人而已，還有「人」的強韌魅力。友人夫婦讓我看見、瞭解那些通不過時間考驗、逐漸消逝的事物，依舊可以留在記憶中品味。即使一座被遺忘的小漁村，凋零到連一戶人家都不存，還可以靠一條「魚路古道」來縫補記憶，逐步開拓新的生機。因為有強韌而靈活的人，土地可以像燈塔一様發光，一個地方的美，需要懂得和大自然和諧共處、並努力打拼、紮實過生活的人來經營，環境就會釋放出光彩。
從東莒到西莒，航程只有十分鐘，一通聯繫的電話還沒講完，船已靠岸了。友人已站在碼頭對我微笑。她開計程車來接我，車上載著一堆蔬菜水果，我隨車跟友人去軍營送貨，路上我好奇的東看西看，友人的計程車走過幾個據點，分批把軍營的訂貨送完。車子走到一條綠色大道，道路兩旁的大榕樹盤根交錯，樹蔭濃密到不分左右，枝葉緊緊纏繞在一起，車子前行時就像穿越一條綠色隧道。雖然細雨飄飄，四野一片迷濛，我還是下車拍攝一條美麗的綠色大道。老榕樹愈老彌堅的呈現旺盛生命力，西莒的女人不管年輕或年老，一樣都充滿幹勁。友人的計程車不只滿街跑兜攬生意，途中還兼送貨，民營和軍營單位的訂單來者不拒，雜貨、生鮮、蔬果都送。我跟著友人一邊送貨一邊遊玩，來到海岸邊的魚貨攤子，友人和相熟的魚夫閒聊著，漁夫說近來魚貨量不足，大魚越來越少了。友人說她想定一條大魚，辦一分生鮮牲禮祭拜祖先，等了好長一段時間都等不到一條大魚。漁夫說餐廳要辦桌，定的魚貨也一直補不上貨。他們彼此相對唏噓磋嘆，漁夫說只要捕到大魚，一定會留給友人辦牲禮。我跟著友人的車回她家，看見客廳裡有一堆蔬菜水果。友人說這些都是自家種的。我忍不住讚美，因為水果都肥肥胖胖的好豐滿，蔬菜則長成巨無霸。可惜我的假期很短暫，無法留在當地過夜，不然真想借用友人的廚房，好好料裡這些新鮮的食材。
必須配合船班離開之前，友人已陪我把全島的景點都走遍了。身兼私人導遊的她把景點的故事十分生動靈活的說與我聽，友人知道我有記錄、書寫、拍照的習慣，沿途都會貼心的隨時停車讓我拍照，她還記得我上次來時送她一本書，我也記得她煮了好吃的麵請我。友人說讓我跟著她東跑西跑，旅行兼送貨，真是不好意思。我說這才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旅行方式，能夠完全融入當地，感受在地生活況味，這樣的旅行，感覺不是出走，而是回家。
我的島行紀錄，寫著寫著，感觸很深，忍不住流下眼淚。我心裡想，能讓自己寫到流淚是一件好事，表示這座島與自己的情感十分深厚。不管是一朵紅花石蒜、一塊花崗岩石、一處灣澳、一艘船、一杯老酒，當我親近它時，我的情感與它緊緊相連，真誠與純粹讓我與離島人靠得更近。那始於土地、山海的自然本真薰陶，讓這裡的人保有更多的善良美質。
越小的島，越親近海洋與天空，住在島上的人，心路歷程也經歷更多的美與波濤撞擊。我眼中的馬祖人，背負著沈重的過去，帶刺掙扎現在，一直奮力游向未來。一次一次來到馬祖，我的島行紀錄著墨最多的一直是強力吸引我的「人」，除了山與海的魅力，馬祖人的特質更讓每一座島嶼閃閃發亮，而我的眼神因為有這許多好朋友而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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