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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四:山羊 --閱讀人次 : 3851 六零年代的馬祖仍屬軍管,島內戒嚴,夜間戶不露燈,出門還要到村公所申請當日通行的口令。山巔、海岸密佈壕溝碉堡,「禁區」兩個紅色的大字,隨處可見。島內外充斥著一片肅殺之氣。那時軍方與民眾壁壘分明,軍事據點都有荷槍實彈的崗哨警衛,嚴禁民眾誤闖。一般民眾的活動限制在村落以及連結村與村的公路上;而從公路叉開的諸多小徑,大多通往軍方的坑道、海防與大大小小的營舍。為了防範對岸共軍的空降偷襲,海岸邊的山坡遍植瓊麻,巨大厚實的葉片,邊緣滿佈鋸狀的利齒,頂端堅硬的錐刺,透著森森的寒氣。海岸沙地上也豎起層層的鐵絲網,底下爬滿月見草的藤蔓。寫著「雷區」二字的紅色鐵牌,每隔幾步掛在鐵絲網上,在高聳的瓊麻花軸與月見草的朵朵黃花間顯得怵目驚心。到了冬日,漫山遍野盡是枯黃的芒草,叢叢簇簇,遠遠望去灰灰茫茫一片,像陰天時飄盪在海面上的雲朵,孤寂而黯淡。
那些年,島上總會看見幾隻山羊,巍巍顫顫的佇立在臨海的危崖、山巔,悠閒的漫步覓食,或者在枯草、巉岩間的雷區,跑跳奔逐。有人說這些山羊早在七十四軍駐守之前就在那裡走動,已經好幾代了;有人說是馬祖推行植樹造林,禁牧之後,被遺棄在荒郊野外,自生自滅;有人說是軍方飼養的,也有人說是大陸漁民留下的。沒有人說得清楚來歷,也沒有人說得清楚數量。軍方擔心民眾誤踩地雷,嚴禁民眾追捕山羊。奇怪的是,那些在山坡、巉岩、海岸間走動跳躍的羊群,彷彿熟悉雷區的地形,通曉地雷掩埋的地點,極少聽說有被地雷炸死或炸傷的。它們總是遠遠的與你對望,不即不離。人一逼近,羊就退後。時間久了,那些羊群的毛色也變得跟枯黃的芒花一樣,在風中起伏搖曳,沒有人再去留意。
我那時就讀國小,每天都要與同伴走一段上下盤旋、彎彎曲曲的山路到鄰村的小學上學。出了村口,爬過一個陡坡之後,幾乎都會看到左側邊坡有一隻山羊,孤伶伶地佇立在一塊隆起的石塊上,一邊啃草,一邊若有似無的望著我們。我們就扯著嗓子「咩咩」的學羊叫,逗弄那隻山羊,有時它也會抬頭回應兩聲。我們還幫山羊取了「白鬍鬚」的外號。那時,每天上學都急急的爬上陡坡趕著與山羊打招呼;與白鬍鬚的相互應答,就成了上學途中最期待興奮的時光。
有一天放學回家,感覺村子裡的氣氛有些詭異,大人們都神秘兮兮的,連平常粗聲粗氣的金全伯,說起話來也畏首畏尾、閃閃爍爍。我問母親怎麼回事,母親只說小孩子不要多問。隨後我在村內遛達轉悠,繞到金全伯的後門,赫然看見一隻毛已被拔光的山羊,赤條條的懸掛在門柱上。帶著犄角的羊頭無力的歪垂一邊,殷紅的血水兀自從脖子汩汩流出,兩顆烏黑的眼睛閃閃的亮著。我的直覺告訴我,是白鬍鬚!
在那個匱乏、肅殺的年代,尤其在貧瘠的外島,荒僻的小村,燉羊肉是多麼幸福、多麼奢侈的享受?那個晚上,村子裡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分得羊雜、羊腿之類。羊肉、蘿蔔、紅糟與老酒的香味瀰漫整個村子,連一向對村人極為嚴苛的軍職指導員(副村長),還有平日趾高氣揚的村幹事,都喝的滿臉紅通通的。我們家也分得一小份羊腿肉,父親喜孜孜的燉了一鍋,自釀的老酒在一旁侍候,鄰居依泰伯也來了。我望著那一鍋腥紅的羊肉與蘿蔔,毫無食慾,一心只想著白鬍鬚怎麼會下山?怎麼會僭入村內?莫非白鬍鬚與我們相熟,前一日尾隨放學的我們入村?它是那麼信任我們以致於對村人失去了戒心,然後被村人發現,然後……。
每到冬日,台灣的街頭巷尾,到處都是賣羊肉爐的吃店,熱騰騰的香氣飄盪在臉紅耳赤的人群中。我就會想到佇立在枯黃山巔上的白鬍鬚,想起它「咩咩」的叫聲,想起那個荒僻小村的艱辛童年,以及懸掛在金全伯後門上那一對憂傷而無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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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