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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坵記事之三:釣鱖】 --閱讀人次 : 1367 (一)
馬祖人說的「鱖(軌)」,很容易聯想到唐代張志和〈漁歌子〉的名句:「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幅一葉扁舟,湖中釣鱖的浪漫畫面,其實是個誤會。馬祖的「鱖」指的是海魚—石斑,而且是名貴的「赤點石斑」,跟桃花流水扯不上一點關係。
我上小學的五零年代,馬祖「海野好!」父親曾與村人合夥,購入一艘漁船,原本寄望像牛角、福澳的漁戶一樣,一個潮水便有成百上千的收入,從此脫離種菜沃水的苦活。無奈習慣拿鋤頭的手,撒網放釣畢竟生疏,沒兩年,討海的夢便醒了。漁船變賣,繒網堆在牆角,但是那年夏天的某個傍晚,籮筐內一尾尾,魚眼晶亮,飽滿圓潤,紅裡帶黑的「鱖」,至今記憶猶新。
「赤點石斑」大多棲息在二、三十米深的礁岩底層,過完濃霧滋潤的春季,海水轉暖,魚群紛紛從巖穴游出覓食;當暑日結束,天氣轉涼,便很難見到魚蹤。因此,不論是「做艋」捕蝦皮,還是「板繒」討小海,都要暫時放下日常漁事,把握這兩個月短暫時光,備妥釣具,迎接盛夏之前的大禮,出海「釣鱖」。
那時釣具極簡陋,竹竿裝配尼龍絲線,綁一截部隊打靶後「子彈頭」熔出的鉛墜,尾端繫上釣鉤就成了。這種魚竿用在近海岩岸,釣石啄(石狗公)、白鯽(海鯽)或烏板(黑毛),還能勉強應付,若是攜到外海釣石斑,就完全使不上力了。竹竿易折斷不用說,主要是鉛墜重量不足,隨波逐流,毫無手感。所以釣石斑不用釣竿,而是徒手持尼龍繩「手釣」。釣繩下端換接粗重的垂墜(一般都用鋼筋),沿船側沉入海床。繫在垂墜的子線,一定得用堅固銅線,才能經得起石斑上鉤後的嚙咬掙扎。
(二)
從小在大坵長大的劉鴻君說,民國40年代,大坵島有四十多戶人家,集中在朝南面的邊坡。花崗岩構成的島嶼,四周布滿海蝕崖、溝與大小礁石,在海浪衝擊下,盛產螺貝、紫菜海藻,也吸引了各式漁類棲底覓食。因此,島上每戶營生都差不多,男性捕魚、討沰、淧殼菜;婦女養豬、種番薯、種蔬菜。島上既無街道,也無市集,一、兩家賣菸酒油鹽的雜貨鋪,已足夠日常所需。
劉鴻君回憶,國軍初來島上,大坵尚無機動漁船,村中男性都是搖舢舨出海,依季節不同,橫山滵殼菜,下目討紫菜,兩島都在搖櫓可及之處。他父親體弱,無力出海,但也沒有閒著,每日起床仍要做三件事:挑水、撿豬菜、釣魚。
那時,島上東西各有一處水源,東邊是黃厝坑,西邊在畻下,兩處都在海邊。肩挑兩桶水,爬一段崎嶇坡路,來回幾趟,是每天最大的體力活。隨後揹起籮筐,漫山遍野撿豬菜,甚至涉水往小坵尋去。下午往近岸釣魚,春夏之交多是石啄,偶有石斑上鉤,卻賣不了錢,因為每家都有。魚食不完就剖成魚乾,醃得很鹹,家家戶戶屋前門後,都掛一排鹹臭的醃魚曝曬,引得蒼蠅飛舞,不久,魚鰓、魚肚的縫隙裡就有白蛆蠕動。
劉鴻君說,父親錢掙不多,開銷卻很大。那時島上無醫無藥,他父親食雜貨店買來的止痛散「麻黃素」,每天至少一包,若斷貨,就全身不適,躺在床上咿咿啊啊,甚麼也不能做。不僅如此,他還慣飲濃茶,家裡沒茶壺,他便用一只鋁製小菜盆替代,抓兩把茶葉加水煮開,茶水又黑又稠,非常苦澀,父親卻甘之如飴,一包十元的茶葉,兩三次就喝完了。
因此,他小學畢業不久,便隨哥哥出海,兄弟倆很早就頂替父親,撐起全家生活 。五零年代開始,大坵島逐漸引進機動漁船,他除了每年到橫山滵殼菜,春夏之交,也到下目、大礁的外海釣石斑,賣給北竿商家或者島上的軍人。
(三)
劉鴻君回憶,六零年代以後,外海釣石斑的船隻突然增加許多。魚季一到,台灣、大陸、甚至有遠從香港開來的釣船。他們釣具精進,技巧純熟,能兩隻手各握釣繩,同時垂釣,甚至有香港漁船改用纖維釣竿,一整排架在船側。而此時,大坵漁船仍然沿用古法手釣,鉛墜重量不足,他們用軍方汽油桶的螺旋蓋代替,外觀像巨型螺絲的沉錘,很是顯眼,香港漁民非常好奇,粵語直呼:「兵個黑咪野呀?」
劉鴻君說,那時連江縣漁會請了一位廣東人老李,指導漁民醃製白力魚,外銷香港。他見馬祖漁民出海釣石斑,幾乎都以白帶魚削片當成釣餌,建議改用活蝦,從蝦額往下鈎住,水底活物果然引來大咬,老李統一收購,整批賣給香港漁船。
那時海域管制森嚴,陸上與海上各種狀況,都可導致軍方封島,以至於有二、三年時間,橫山列為禁區,不但無人登島滵殼菜,附近海域也嚴禁漁船靠近。
後來,橫山駐軍因為築碉堡、建碼頭,亟需砂石水泥,軍方無船,便委託北竿后澳機動漁船支援;軍方給的報酬是,每運載一次,開放橫山海域一天,特許漁民撒網、放釣。曾任北竿鄉長的王朝生,當時擔任后澳村幹事,他說:「漁船從橫山駛回那天,滿艙都是紅通通、圓滾滾的鱖魚,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如此大量,如此大尾的壯觀場面。」
石斑在深海活動,一但被釣上海面,水底與陸上的壓力差,使得溶在血液與臟器中的氧氣瞬時釋出,魚肚好似被吹氣一樣鼓脹起來,掙扎幾下就僵直不動了。劉鴻君說,活石斑價錢高出許多,他們學大陸漁民,船上選一隔艙鑿孔,引進海水,再用一支鋼針,將新釣上來的石斑按住,在魚鰓下方扎一針,擠出魚囊內的空氣,置入艙內海水中,石斑尾巴搖晃一下,元氣恢復,優游自如,什麼事也沒發生。
(四)
石斑味美,價錢幾乎是魚中之最。除了賣給香港漁船,北竿商戶與軍中都有識貨行家。料理石斑魚,清蒸是首選,魚肉嫩中帶韌,膠質厚;也可切塊焵豆腐,入蔥薑蒜,湯汁熬成奶油白,其鮮甜美味,令人滿懷感激之情。此外,民間相信石斑滋補,加薑片燉老酒,婦女與老人皆宜,無怪乎食過的人,都認可這個高價。
劉鴻君說,石斑跟黃魚一樣,好景不過幾年。解嚴之初,軍方曾對企圖越界的對岸漁民,鳴槍驅離;近年來,捕魚與討沰婦人,愈來愈靠近島嶼,堂而皇之登島也大有其人,他們佈下大小通吃的章魚籠,連殼菜與石斑的幼苗也不放過。
現在,「赤點石斑」已是列名瀕危的魚類,難得捕獲。馬祖人口中的「鱖」,成了珍貴與昂貴的代稱,「鱖」的寫法,應該改成「魚貴」,才能反映當代無鱖可食的窘境。我還真在國發會「中文全字庫」找到此字,只是電腦打不出。有一天,「鱖」若被「魚貴」取代,我也不覺意外。
【大坵記事之三:釣鱖】
由劉宏文發佈於 2022年2月1日 星期二
(一)
馬祖人說的「鱖(軌)」,很容易聯想到唐代張志和〈漁歌子〉的名句:「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幅一葉扁舟,湖中釣鱖的浪漫畫面,其實是個誤會。馬祖的「鱖」指的是海魚—石斑,而且是名貴的「赤點石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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