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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坵記事之二:望夫台】 --閱讀人次 : 1607 去年十一月,清華大學人類系在大坵島發現宋元遺址,推斷一千多年前,大坵島已有人類在此活動,部分繩陶碎片,甚至可上溯到史前時代。此重大發現,使得人們不禁好奇,這個在八十年代即已成為荒村的島嶼,千百年來,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蕞爾小島,先人如何營生?如何度過日常?他們在想什麼?關注什麼?
那天在鄭銀俤老師家裡,我們邀請也是大坵子弟的劉鴻君先生,還有前鄉長王詩乾,鄭老師夫人,一起聊童年時的大坵,回憶父、祖輩講的故事;從而描摹、想像,百年前祖先的日常,島嶼歷史,與海洋的秘密。
曾在大坵分校執教,也是大坵人的鄭老師說,大坵人的生活不只在大坵島,南面的下目(高登),還有北面的橫山(亮島),一起養活了大坵人。從古至今,三個島嶼共同組成了大坵生活圈,許多人家住大坵,但下目、橫山都有草寮,像候鳥一樣,每年都會定期回來,討沰、討殼菜,季節一過,又再次離開。
劉鴻君先生是末代橫山「討殼菜」大坵人,〈望夫台〉故事就從討殼菜開始,一字一句,從他抑揚頓挫的福州話裡汩汩流出……
• 討殼菜
北竿塘岐街上,有一家「馬祖淡菜」特產行,專賣淡菜、魚鯗、魚麵…,店老闆劉鴻君是大坵人,今年73歲,身體硬朗,十分健談。年輕時,他曾連續幾年到橫山(亮島) 「討殼菜(淡菜)」,也曾擔任過連江縣漁會理事長,大小漁事瞭若指掌。
劉鴻君說,現在的淡菜都是繩掛養殖,垂沉海中,由於洋流穩定,缺乏海浪衝擊,外殼極易寄生藤壺、海藻等蔓足生物,影響品質。橫山海域水深且清,周圍礁岩密佈,海浪常年拍擊岩岸,這裡的野生淡菜,外殼乾淨,個頭大,肉質豐厚,是馬祖最好吃的淡菜。新鮮淡菜剖殼挖肉,曬乾後即是「殼菜乾」,可入藥,是滋補聖品,國軍來馬祖之前,都是運到大陸販售,也是福州聚春園名菜佛跳牆必備一味。
他說,自古以來,「橫山討殼菜」就是大坵人日常。端午過後,村中壯丁,有父子檔,也有兄弟檔,幾乎都「去上」往橫山。從大坵一路搖舢舨往北,五、六小時可達,一待三個月,直到八月中秋以後,起風勃爆,海水愈來愈冷,才「去下」轉回大坵。居民口中的「去上」與「去下」,每年必行,來回「大坵」與「橫山」之間就像前門與後院的走動,是大坵整體生活的一環。
那時橫山無人長住,偶有四霜與東湧漁人,南下追捕漁汛誤了返回時間,留宿島上一、二日;多數時候,島上住的都是大坵人,他們自備糧草,自搭草療,每日下海,撈上來的殼菜,立即剖殼挖肉,攤在礁岩曬乾。每半個月,舢舨滿載殼菜乾,運回大坵,等待福州來的「牙人」收購,或者直接駛到黃岐變賣,換回柴米油鹽,其中最大宗的是番薯米。
劉鴻君幼時曾聽父親提及,民國初年,大坵已有四十多戶人家,那時尚無捕蝦皮的艋艚,家家種番薯,平日在潮間帶討沰,也在大坵與「下目」間的水域討小海。番薯產量有限,根本不足一年吃食。他祖父攜去的殼菜乾,每每換回已經霉臭的番薯米。祖父以為,霉臭番薯米價廉,只要忍住異味,囫圇吞下,吃到肚裡都一樣;何況,大家食不多,省料又省錢。
他說,祖父好角(身強體壯),水性好,淧水(潛水)憋氣可達五分鐘,是大坵漁人的佼佼者。民國25年前後,日本戰敗前夕,海上時有日軍屍首飄來,旁人不敢靠近,祖父獨力抱起溼答答的僵硬屍身,扛到山腳土埋。祖父說:「人死無功過,幽魂入土,就不會在海上害我們。」
• 往事悲傷
殼菜主要分旱、水兩種。「旱殼菜」大多叢集而聚,長在近岸岩縫與石穴中。討殼菜者帶一把前端扁平、馬祖話叫「鋟(音:ching`)」的鐵製工具,在濕滑崎嶇的礁岩上扭身灣腰,攀爬探查,一旦遇上,雙手持「鋟」鑿下。這種殼菜產量不多,形體也小,賣相差些,但滋味一樣甘甜。
「水殼菜」長在海底,必須淧水才能討著,是大坵人主要獵物。每日等潮水退至一半,討殼菜者隻手握一把輕便的「蠣啄」,除了一副水鏡,全身赤裸 (捨不得短褲被牡蠣或礁岩刮破),飽飽吸口氣,潛入水中,極盡可能待久一些,出水時兩手捧著六、七個碩大的殼菜,換口氣,再淧入水中。如果殼菜群夠厚,一個潮水會有十只籮筐的收穫。
殼菜季節雖是炎炎夏季,但海水冰涼,潛水一陣,身體就發寒打哆嗦,再好角的壯漢,也要立即上岸讓烈陽曝曬一刻,等身體回暖再行下水。
那天,一位名喚鄭桂銓的鄉親,與同伴一塊下海,他潛入下層,同伴在上層。突然一團鮮血湧出水面,同伴定睛一看,不得了!一尾巨大的海鰻迅速甩尾游離。同伴驚恐大喊:「桂銓給鰻咬了!快來啊!快來啊!」鄭桂銓的哥哥正在岸上曝日頭,聽到聲音警覺望向海面,鄭桂銓正浮出水面,唉呦唉呦哭嚎掙扎,不久開始下沉;待哥哥搖舢舨趕到,鄭桂銓早已失去蹤影。
還有一次,也是在民國40年代的橫山,綽號「白力犬」的林德肯,在離岸不遠的「瓢仔(島礁)」淧水,他與弟弟林德明共用僅有的一把蠣啄。幾趟浮沉之後,弟弟正要下海接替哥哥,海面一聲慘叫,「白力犬」半邊屁股連同大腿,都被鯊魚咆去,腥紅血水瞬時暈開。弟弟不顧鯊魚還在附近,瘋狂躍入海中,拉哥哥上岸,終因失血過多,沒有挽回生命。同行的鄉親都說,當時鯊魚尚未遠離,海面極為兇險,林德明仍敢下水救人;特別是「白力犬」只是過繼來的哥哥,並非親生,兄弟情深的佳話,在大坵島流傳好長一段時間。
• 望夫台
劉鴻君說,50年代以前,沒有通訊設備,村人到橫山討殼菜,如風箏斷線,生死未卜。期間若遇病痛意外,或糧草舢舨被海賊劫去,或殼菜豐收裝載不下,難免急需村人駛船支援。百年以來,先人都有此約定,若遇任何不測,天暗後在橫山高點燒茅草,類如古時狼煙示警的概念,遠在大坵的村人看見了,不管凶吉,次日立即滿載糧草馳援。
因此,在「橫山討殼菜」的五月端午到八月中秋,每日天暗後,不論晴雨,都有掛心遠方丈夫的婦人,領著孩子在大坵島東側山坡,今大坵堡平台附近的「瀾頭嶺(一說白帶嶺)」,從三連嶼往東北延伸,遙望大海盡頭處,是否出現火光?是否有孤煙升起?總要徘徊個把小時,才心安返家,等待次日薄暮之際再來觀望。
劉鴻君說了如下故事:
• 趙大王神威顯赫
有一年,大坵漁人一如往常,一行二十多人在耆老金泉伯帶領下,帶足糧草,告別妻兒,往橫山而去,準備好好大顯身手。留在大坵的婦人也和昔日一樣,每當夜幕降下,即輪番到「瀾頭嶺」觀望動靜。
一日天氣陰霾,入夜後,星月無光,海面漆黑,整個大坵島彷彿沉入深不可測的濃墨之中。輪值的婦人猛然看到,遙遠的橫山方向隱約有火光閃出,隨即擴大,好似柴火愈燒愈旺,映得天際一片通紅。她立刻回村通報:「橫山有火光,出了大事啊!」幾位耆老奔出,果然看見與三連嶼同一方向的遠處,紅光映天,隨即備船備糧,本想連夜出發,無奈海面烏暗,一直挨到天明,滿載糧草的舢舨,奮力搖向橫山。
當舢舨駛抵橫山靠岸泊定,已近中午,島上討殼菜的眾人圍過來,非常納悶:「無彼無此,汝各儂來此做什乇?」
村人說:「昨暝晡(昨晚)汝各儂(你們)不是有燒草?通知儂家(我們)過來?」
眾人:「無啊!再等兩工(天),儂家就轉厝(回家),哪有燒什乇(什麼)草?」
村人:「昨暝晡明明有看見火光,半片天都是紅的!」
眾人:「汝各儂(你們)有無瞅綻(看錯)了?」
村人:「無啊!儂家看野(很)清楚。」
眾人:「嘬(這)就怪了!無佮涉(沒關係),糧草、番薯米先搬下再講!」
村人:「一切平安,無事計(無事情)最好!」
大家合力卸下番薯米、南瓜、油、鹽,再裝上幾袋這幾日曬的殼菜乾,趁天色還早,村人又匆匆趕回大坵島。
隔天,橫山島天氣丕變,海上浪湧漸大,入夜後風雨交加,巨浪一陣又一陣撲打海岸,幾乎爬到眾人分住的三間草寮。草草食過一碗番薯飯,眾人將淋濕的殼菜乾埋在「火烏(灰燼)」內吸水乾燥,一邊盯著眼前的小油燈,各有心思。幸虧昨天村人已提前回大坵,此刻,應該都安全抵家了吧!
次日,風雨更大,一陣一陣強風,好似要掀開屋頂,草寮的牆面都已濕透,屋內坑坑漥漥,汪著滲入的雨水。大家皆知,這是「做風颱!」就算風勢轉南,大海餘浪仍會持續好幾天,他們仍然不能下海淧殼菜,也不可能駛船回大坵。至多趁風雨稍歇的空檔,到海邊盤窟,打撈那些被巨浪帶到水堀,來不及返回大海的烏板、白鯽與石居(章魚)。
五天後,風平浪息,眾人又恢復橫山的日常,淧殼菜、剖殼菜、曬殼菜。他們心想,之前帶來的番薯米所剩無幾,還好大坵鄉親適時補足颱風滯留的糧草缺口,再拚個兩天,湊足一載,一定得回大坵一趟,賣了殼菜,多帶幾袋番薯米再來,今年橫山殼菜「復(又)厚復大粒!」。
誰知,平靜不到一日,當晚風雨再起,巨浪滔天,且比前次更猛烈。強風夾帶豪雨,一陣一陣掃過橫山每個角落,隔壁草寮的頂蓋被刮去一塊,雨水灌入,屋內的人慌忙擠到另兩間草寮。眾人非常憂心,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說:「這是雙颱,罕見啊!」
有人說:「這款天,不能出海討殼菜,也不能駛船轉(回)大坵,坐著等死!」
有人說:「固(還)好大坵糧草送遘(到),伓是(否則)餓死哦!」
有人說:「大家省省食,固有耐(還可能)食幾工(天)。」
年紀最大的金泉伯靜坐一角,突然出聲:「嘬(這)都是神明救儂家(我們)!」眾人霎時噤聲。
一會兒有人問:「蔣(怎)樣講是神明救儂家?」
金泉伯緩緩地說:「是神明會捌(曉得)連兩只風颱會來,點火給大坵人捌傳(知道),伊各儂(他們)才送糧草過來!」
眾人驚懼地說不出話來,油燈暗下去,角落裡有人喃喃:「神明有聖!神明有聖!」
又過了兩天,颱風終於遠離。陽光乍現,那天早上大家都不出海,由金泉伯帶領爬往嶺上邊坡,一間由幾個石塊壘砌而成的神龕,內裡安奉趙大王的木牌神位。那是久遠以前祖先立的神明。他們捻香祭拜,趙大王威靈顯赫,助他們度過劫難,明年再來橫山,一定獻上豬頭一只,以謝大王護祐平安。
• 搏命人生
民國57年,劉鴻君已是二十歲的壯漢。他遵循大坵傳統,追隨祖先步履往橫山討殼菜。那時島上已有部隊駐守,他們住在廢棄的軍方倉庫,不必再搭草療;緊急時借用軍方通信電話,也不必再燒烽火,通知大坵家人。
那個年代大坵人普遍貧窮,許多人未及小學畢業即去北竿、南竿當學徒,做零工。他們家有十個兄弟姊妹,食指浩繁,他與大哥捕魚、討沰、刮紫菜,每年必去橫山淧殼菜。即便是搏命賺錢,仍有許多波折,因為,軍管時期,到橫山一住三個月,要受出境管制,有人能去,有人不准去,端看平日民防隊出勤表現。「幸好,我舅舅是村長,跟軍方關係好!」他說。
劉鴻君說,那時期,村公所一包白米賣三百元,做工一天掙三十元,「淧殼菜」每天就有八百到一千元收入。所以,明知這塊礁岩前海域,先人曾經在此喪命;明知那面海灣,曾經出沒鯊魚,他們仍要跟命運博上一把。贏了,可以買到三包白米;輸了,爛命一條,只是提早了結終歸要走的一生。
• 後記
聊到最後,大家都說,現在大坵旅遊正夯,遊客登島觀賞梅花鹿、欣賞壯闊海景的同時,也可到「瀾頭嶺」或「白帶嶺」附近走走,感受一番當年村裡的婦人小孩,每日在此觀望,掛念遠方親人的心情。
尤其在清華大學發現宋元遺址之後,「瀾頭嶺」望夫的情景,更可上溯到千年以前。多少日昇月落,多少人間滄桑,都已深藏歷史的長河裡;然而,只要在此駐足眺望,仍可想像,千百年來婦人思念的心跳頻率,如何越過茫茫大海,抵達那位在遙遠的橫山海域,正在潛水男子的耳際。
那麼,就在「婦人望夫」的原址,建一座與山海相容的亭子,或整理一塊台地,讓風聲與濤聲,一起訴說這一段美麗的故事吧!
(全文完)
#北竿故事集之十五
#北竿鄉公所重修鄉志暨北竿故事集編纂案
#本文完成特別感謝以下諸位先進協助
#前大坵分校鄭銀俤主任賢伉儷
#連江縣漁會前理事長劉鴻君先生
#北竿前鄉長王詩乾先生
【大坵記事之二:望夫台】
由劉宏文發佈於 2022年1月6日 星期四
去年十一月,清華大學人類系在大坵島發現宋元遺址,推斷一千多年前,大坵島已有人類在此活動,部分繩陶碎片,甚至可上溯到史前時代。這個重大發現,使得人們不禁好奇,這個在八十年代即已成為荒村的島嶼,千百年來,在此不足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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