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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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人家都種菜，每天挑糞澆水，拔草鋤地；冬天白菜蘿蔔，夏天絲瓜茄子，三天兩天挑到市場賣給阿兵哥，換米換糧，一日三餐外加過節過年，也都湊和著對付過去。
陳永青的依嬭黑黑瘦瘦，終年戴一頂斗笠，跟村裡的婦人不一樣，她不種菜。隔幾天就挑著籮筐往福澳，她去批貨。那時，從台灣來的商船泊在福澳。船來之日，穿著短褲頭的「甲哥」來回扛貨，緊實的腿肌在沙灘上踩出凌亂的腳印。臨海一條小街熙來攘往，兩排低矮的店面遍佈百貨五金、金飾糕餅、菜館藥行…。除了菸酒米糧在「物質處」批發，其餘日用衣物，紙箔香燭，島上的商家都來此躉集轉售。
依嬭挑兩個籮筐，一個裝油餅、麻花、芙蓉酥、鹹餅、麥芽糖、炒米、番薯糖…，都是小孩的零嘴吃食；另一個裝針線、手巾、毛線、織針、頭梳、紙花、花露水、髮油、髻網……，清一色女性用品。依嬭挑著擔子穿鄉走村，有時在自己的村裡叫賣，有時也到附近的軍營探探，或遠到「南樓頂」山上，那裏有幾戶人家，沒有雜貨店，婦人小孩總會買些吃的、用的。
依嬭也抽菸。走累了，窩在路旁，從籮筐一角取出銅製的水菸袋，再從玻璃瓶裡捏幾綹菸絲，塞入菸管口，輕輕按壓一下，劃亮火柴，專注地以火苗蘸菸絲，啵啵吸兩口，再蘸，吸兩口，讓煙氣在肺裡憋一會兒；沒等火柴熄滅，就用拇指捺掉菸嘴的火星。依嬭心裡想，省點抽，菸絲快沒了，佬伙仔還在家裡等著呢！
家裡的菸絲都是陳永青撿回來的。上學的路上，撞球店、電影院裡外，工地，冰果店，訓練場，營房附近…，凡是軍人出沒的地方，都可看到陳永青在撿菸蒂。陳永青不知不覺養成一種習慣，只要有人抽菸，他就在周圍徘迴，眼角偷瞄，等那人抽完了隨手扔掉，陳永青一個箭步趕上，捺熄菸頭，裝在馬鐵罐裡。有幾次，抽菸的人不耐陳永青盯看，將抽完的菸狠狠踩在腳底下摩擦，直到整個菸頭稀爛，陳永青便默默走開。
天氣好的時候，陳永青和依爹把撿到的菸頭剝開，菸絲打散攤在舊報紙上曝曬。曬的鬆鬆軟軟，再分裝到盛豆腐乳的空玻璃罐裡。陳永青只要看到菸頭與菸絲的顏色，就知是「九三」「八一四」「國光」還是「新樂園」。陳永青特別不喜歡「寶島」牌濾嘴菸，這類菸一般都抽到底，剩下熏黃的泡棉濾嘴摘不到半點菸絲。
有一次，台灣來的京戲團到村裡演出。天還未暗，全村老少都來了，附近的駐軍也到了不少，站的、坐的，擠在村公所前的廣場。陳永青站在人群後面，遠遠望見戲台上掛著兩盞氣燈熊熊地燒著，背上插著旗子的武生在舞台翻筋斗，鑼鼓聲敲得很響。陳永青注意到黑鴉鴉的人群裡，星火明滅閃動，許多人趴搭趴搭地抽菸。散場後，滿地都是菸蒂。陳永青盤算，氣燈撤走，夜裡看不真切，等明早再來檢個乾淨。
第二天一早，天猶濛濛亮，陳永青拿著兩個玻璃罐趕到廣場，只見成百上千個菸頭泡在水裡，載浮載沉，有些已經順著嘩嘩的水流飄到水溝。一旁赤著腳的村丁正拿著水桶舀水沖刷，看了陳永青一眼，說：「指導員交待，今天民防隊集合，長官要來訓話，要我把地沖乾淨。」
小學畢業，陳永青跟島上許多人一樣到台灣討生活，不再檢菸蒂了。同伴都到紡織廠、皮革廠、鋼鐵廠上班賺薪水。陳永青不一樣，他去工廠承包成衣配件，加工袖子、領子、口袋…，摩托車載著半成品到處找家庭代工，有點像依嬭當年，不跟村人一樣種菜，卻挑著籮筐做買賣。
陳永青後來開成衣工廠、玩股票、工廠經營不順就去開計程車，後來又去大陸做新疆玉生意、房地產，起起伏伏，終於闖出了局面。他家的客廳非常寬敞，掛滿名家字畫，擺了兩套沙發，電梯從一樓到六樓。客廳的櫥櫃中央還有一把銅製的水菸袋，銅綠斑斑，在滿櫃的古董奇石與玉雕木刻之間顯得非常突兀，那是依爹依嬭的遺物，陳永青一直帶在身邊。
最近幾年陳永青菸不離手，都是抽「登喜路」淡菸，據說是全世界尼古丁與焦油含量最低的菸。他每枝菸僅抽幾口，菸灰缸裡盡是捺熄後的菸蒂，每支都有大半截長，彷彿他抽菸僅是為了製造長長的菸蒂似的。
難道他心裡還惦念著檢菸頭的童年，要留下長一點的菸蒂給當年的自己麼？
（圖片取自網路，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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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