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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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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二十二:救濟 --閱讀人次 : 2825

 吾鄉僻處海隅,早歲鄉人或避戰禍,或逃飢荒,從內地遷徙定居,以農以漁,悠悠歲月裡盡是寒風烈陽。彼時,灶腳燒芒草,風爐拉得嘎嘎響,鐵鼎內的番薯煮得糊爛熟。木頭鼎蓋掀開,薯香伴著魚腥奔湧而出,鋁製的菜盆盛「帶扭(帶魚仔)」,蜷縮糾結如海草,魚尾尖尖翹起。依伯碗公盛番薯飯,蹲在牆角,隨手剔去幾綹已經黴黑的薯簽,碗緣一尾「帶扭」彎彎盤踞,魚眼翻白惡狠狠。「帶扭」薄薄一層肉,骨頭軟細,粗粗咀嚼囫圇嚥下,一口番薯配一截帶扭,有甜有鹹還帶刺,如日常生息,「吞到腹肚都一樣!」依伯如是講。

 彼時辰,南竿西尾「依伙麻攬」,北竿橋仔源生號,白犬青番海保部隊,桅檣高懸,帆影片片,跨越閩海往來內地,載去吾鄉所產魚鮮、蝦皮與鹹貨,運回杉木、青石、衣物盤碗、家具嫁妝,還有石匠、木匠、金匠、白面煙花女,穿著布衣長衫的「人家齋」先生也受聘來了,當然少不得裁縫師傅,為新媳婦縫嫁衣。

 早年,吾鄉男女四季衣著,布料多自內地購得,島上有婦女縫衣為業,勝家牌縫紉機尚未引入,一針一繡手工為之。男性春夏穿短領對襟短衫,直排布鈕釦;天冷外加一件大襟黑布厚棉襖,下身著抿腰褲(腰部須折疊),赤腳不穿鞋。依弟依妹永遠穿依哥依姊的舊衣,棉襖衣褲羊毛衫,補了又補,補釘斑斕參差,顏色互異布料有別大小不一,都是母親密密織補的心意。

 婚禮節慶,大戶人家男性亦有穿長袍馬褂,戴禮帽穿布鞋或皮鞋,都是購自長樂甘墩街的「蘇廣貨」。大年初一到初三,穿載整齊手捧水煙袋,村裡遛一圈,年後細心收好摺疊壓在箱底,埋幾粒樟腦丸,待明年再穿。女性日常穿藍色大襟右衽短衫,再圍上繡有花卉或動物圖紋的裙(圍)兜;冬季加穿棉襖棉褲,手持火籠,暖暖升騰依嬤的體溫。平日著黑色抿腰褲,婚喪喜慶換上紅裙,髮髻插紅花,裙擺有水紋刺繡,款款若微浪。

 國軍來了,鐵船泊在滬澳港,步槍刺刀亮晃晃,村裡大宅紛紛讓出中廳,一家老幼擠在偏房小間,婦女驚慌,有姆嬸姊妹連夜搭「麻攬」避居內地,從此兩岸相思。千百個初來島上的外客,散駐各村,倒也安穩規矩,平日構工操練,閒時海邊撿海螺,在石頭牆上排列「反共抗俄,殺朱拔毛」,還有青天白日的黨徽。惟與鄉人比手畫腳難攀講,無以名之,鄉人逕呼「兩個聲」,代代相傳到現在。

 比起吾鄉男女,「兩個聲」的穿載整齊體面多了,軍衣軍帽草綠帆布鞋,汗衫夾克棉大衣,再緊緊束一條綿線織成的黑褲帶,凹進小腹與胸腔間的銅環,光亮可照人。過了夏天,海風轉烈,局面日漸詭譎緊張,白犬海保部隊解散,島上突然生出三個縣政府,官員都穿四個口袋的卡基中山裝,派克鋼筆插在前胸亮閃閃,串鄉走村建戶口,取名字。於是,金俤、銀俤、伙俤;嫩妹、好妹、秋妹;菊花、賽花、蘭花,每村都有好幾位。

 再不久,一聲令下,吾鄉轉成前線戰地,舢舨、艋艚、麻攬一律禁駛內地,炮口相對,臨陣肅殺,蛙人水鬼暗夜相互摸哨,血腥而恐懼。最高首長到底是指揮官還是司令官,改來換去說不清楚,見到吉普車立正敬禮就對了。漁船出海要登記,限地限時捕撈,魚鮮蝦皮鹹貨只能賣給「兩個聲」。後來成立漁會商會,漁產議價銷台灣。然而大海無常,深不可測,端賴媽祖娘娘、白馬尊王等五路眾神,護佑保平安,日日有見財。

 那時,正是民主與共產冷戰對峙,國府與米國修好,大批美援物質運台,從軍火、建材、機電、醫藥到糧食衣物;而吾鄉衣食皆匱乏,麵粉、奶粉、牛油、衣物以「救總」之名,經由補給艦輸入吾鄉,轉發貧戶,謂之曰:「發救濟」。



 村公所保丁鼓著腮膀,兩眼金金突出佈紅絲,海螺吹得咘咘響,通知村裡貧戶分「救濟」。已經打理配置的衣物,整整齊齊排列廣場上,一堆一堆有若放大的蟻塚。村人八成是貧戶,婦女抱著嬰兒,男子環抱雙手,老老少少圍成一圈,小童跑前跑後,歡樂如過年觀賞舞龍舞獅。人群竊竊喃喃,心中各有盤算,各有目標。指導員監督村幹事,伸手入籤筒,嘩然一聲爆出,幾家歡樂幾家愁。金泉姆抽到一件深紅呢料大衫,猶有樟腦丸的臭香,眾人皆欣羨,金泉姆笑咪咪當場穿上,領子外翻如魟魚,沒有釦子和釦眼,兩片衣襟搖晃如門扇,下擺拖在地上,魟魚在脖子游動,好像披著一條毯子,眾人都在笑:「這個米國婆,漢馬有夠大,足足有百幾斤!」

 都說米國仔衣服太花俏,毛線帽織得紮實,卻是綠色的;好端端一件襯衫,偏要縫個燈籠袖,穿了怎麼吃飯跟睡覺?一番修補盤整,截長補短,不久村人都穿上救濟衣物。有人戴一頂皮帽,神似日本神風特攻隊;有人一雙靴子,皮料上好,鞋帶繞著銅釦紮到小腿,走起路來喀嚓喀嚓,威風凜凜;鄰家小妹最高興,分到一條花長裙,轉一圈裙襬盪成圓弧像仙女下凡,小妹笑得如清晨初綻的鮮花。金泉姆分到的呢料大衫也出現了,卻是穿在金泉伯身上。金泉伯把魟魚衣領裁斷,再用薯榔把紅色硬是染成漁網色,罩在破爛的棉襖外,攔腰紮一條尼龍繩,模樣像剛剛打劫上岸的海賊。金泉伯一整個冬天都穿著海賊大衫上山下海,捨不得脫下,他說:「雅熱,都不寒!」



 有一年家裡分得一個大罐頭,撬開一看,盈盈一罐油脂,黃澄澄亮瑩瑩,一股腥香漫出。金泉伯跑「麻攬」,見過場面,斷定是牛油,很補。牛油不能炒菜,不能炸魚,不知如何是好?母親便將牛油拌入番薯飯,再摻入半匙醬油,稀哩呼嚕吃得額頭冒汗。我後來偶見日本連續劇〈深夜食堂〉,描繪底層社會的街市人生,有一幕講一位失意邊緣人,每當天欲亮時翩然而至,到食堂點一味天下至美的牛油拌飯,也是摻入醬油,只是他吃得是米飯,我幼時吃的是番薯。

 米國仔的救濟也送入學校,做成營養午餐,每人一杯沖泡牛奶,生水經過五道手續消毒殺菌,有濃濃的漂白粉味道。阿德說,每次喝完回家都「漏瀉」,後來不敢喝,含在嘴裡轉頭偷偷吐掉。念初中時,有一次米國顧問團來學校放電影,卡通片「湯姆與傑利」,帶來米國巧克力,彩色糖果紙亮閃閃。開演前,幾個年輕的米國兵,將糖果一把一把地灑向全場,台下歡呼囂叫;有人撿到擲回去,隨即更多人跟著扔出,落在米國兵前,一下愣住,訓導主任臉色鐵青,怒怒瞪著。從此私下將米國仔降格喊成「米國孫」。

 救濟品短暫填飽肚子,溫暖肌膚,但也惹來紛爭。上村兩位婦人因為一條短褲爭得不可開交,都說是自家救濟分得,兩人互罵,所有惡毒詛咒紛紛脫口,「短命」「半路死」「給雷打」「沒子沒崽」,一記一記如鋼釘擊打耳膜。有一壯漢衝到村公所,揪著村幹事怒責,為何某人穿的皮夾克,不曾出現在抽籤的衣物堆中,私相授受麼?貧窮是一面鏡子,照出人性中多少猥瑣、幽暗與不堪。

 前些日受邀回鄉,為旅遊解說員講戰地文化。傍晚特意回到村子,一路巡走到上村。舊分校改成的村公所掛著「失落的故鄉」,不知是誰寫的。故鄉從未失落,遊子卻逐漸衰老。上村一排老屋從荒煙蔓草中重見天日,斜陽下石牆斑剝,散發溫熱的光,像老友久別重逢,互道過往滄桑。屋子前後的老樹已經砍除,還是聞得到精魄一樣的芳香。每間屋舍彷彿猶有餘溫,鼻息綿長,通到無邊無涯的世界。每一戶都有不同氣味,沖激記憶皺褶,散發無數包裹往事的孢子。太陽曬進破落窗戶,孢子迸開,光波裡喧騰著笑聲、希望、嘆息、爭執與謾罵,縈繞迴旋,那年在村公所廣場前的人群,彷彿都來到眼前。

(照片轉貼自楊善國臉書,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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