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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十六:洋放 --閱讀人次 : 3361 「洋放(音近於:ㄩㄥˇㄏㄨㄥˇ)」就是煤油燈。這個詞一度活躍在吾鄉無數個黑沉的夜裡。隨著電燈出現,它終究跌落到日常語言之外,在記憶的網絡裡迷失了。
在吾鄉,老一輩稱煤油為洋油(音:ㄩㄥˇㄧㄡˋ),因其有股很濃的油嗆味,現在鄉人管它叫臭油。我初見「洋放」二字,是在大陸編的福州方言辭典。「放」有點燃之意,不知可否解釋成「洋油點燃的燈」?我胡亂猜想原始的稱呼可能不是「洋放」,而是「洋罐」,點火照明的洋油罐子。人們口耳相傳,語音在鄉間流轉奔竄,逐漸成了「洋放」。
「洋放」就我所知,是吾鄉最早作為為照明的燈具,簡陋到只需半小時就可製成。那時鄉間賣一種辣腐乳,裝在淺綠色或無色的玻璃瓶裡,約拳頭高。瓶口廣闊,覆著軟鐵蓋子。這種豆腐乳質粗價廉,鹹辣之外,還有一絲鐵銹味。玻璃瓶盛八分煤油,取洋釘在軟鐵蓋中心鑿孔,再穿過一條棉繩作燈芯,一頭浸在煤油裡,旋緊鐵蓋,點火,成了。講究一點的會用鐵絲紮成把手,便於提拿;找一只酒瓶蓋擂平,捲成吸管狀,插在鐵蓋孔成了燈嘴,燈蕊從中穿過立得老高,火焰站起來熊熊有神,不再萎蔫不振。
50年代,馬祖尚未設電廠,入夜後島上一片漆黑。日落西山不久,打漁的、種田的都得轉暝(音:ㄉㄨㄥˇㄇㄤˋ)返家。夏天日頭長,趁著天色猶光,抬桌端椅擺碗筷,家家戶戶圍在屋外「食暝」,一來海風輕拂,涼爽宜人,再則不必點「洋放」,可省油。彼時,左鄰右舍門戶敞開,前門通後院,一路探過,每家吃食都差不多,地瓜飯配鯷魚、帶魚、海螺、筆架、鹹配……,就那幾味。有時興致好,鄰居依伯也會拎著一瓶酒,不請自來湊一腳,攀講吹牛逼,那是鄉間的餘興節目。在吾鄉,這種串門子風氣一直到今天都還留存;晚飯時分,走在街頭巷尾,隨時都會聽到:「暝食未?齊來食吧!」
吾鄉冬日嚴寒,北風凜冽,傍晚也特別短,一眨眼天就黑了。那時圍桌食暝,當然要點一盞「洋放」照明取光。「洋放」的燈嘴吐出一小截燈芯,花生米大小,不怎麼亮,卻很柔和,照在一家人的臉上,一屋子都漾著喜樂與溫馨。我幼時常隔著蚊帳,呆看「洋放」暈開一片暗紅的光,蚊帳頂垂下的簾子,映在石牆上輕輕地搖曳,我就著「洋放」的光打手影,狗、馬、豬、鴨,輪番上演,外頭海浪拍岸,如夢如水。
彼時,吾鄉軍管戒嚴,夜間宵禁,實施燈火管制。村裡兩家兼擺撞球檯的雜貨店,點汽燈。伙金伯一邊奮力的打氣,一邊預熱浸過二氧化釷的燈網,汽門一轉,「嗡」的一聲,嘶嘶作響的亮光,驚得對面馬路邊的黑狗汪汪吠兩聲,夾著尾巴隱入更遠的黑暗中。伙金伯忙著用紅黑兩面的布遮光,免得一會兒老士官巡夜,燈光外洩,少不得一頓斥罵。
我們家點的是「洋放」,一燈如豆。昏暗的燈下,剔蔥、剝蒜、紮菜、補漁網、縫衣服、剉蕃薯簽;光不出戶,從來不擔心副村長的官威。有幾年,家裡養了幾頭母豬生豬崽賣錢,夜間忙著斬豬菜、煮豬食。遇到母豬生產,鍋前灶後,熱水燒湯,「洋放」徹夜擺在豬圈,豬崽擠成一堆吁吁叫不停,燈影晃動,是一幢幢朦朧的希望。
我有時夜裡貪看武俠,點燈未睡,母親會從隔房輕聲喚我早點睡,把燈「繼(音:ㄍㄧㄝˇ)」了。吾鄉關燈、熄燭,因避諱說「斷」、「滅」等字眼,而說反義詞「繼」。我們屋裡的燈「繼」了,豬圈裡的「洋放」卻繼續亮著;這是鄉村的語法,豬崽的特權。
比「洋放」要精緻一些的是馬燈,就是那種造型雅致、燈芯能上下捲動的煤油燈。村子裡第一盞馬燈是學校裡的丁老師所有。馬奎茲小說「百年孤寂」記載,吉普賽人為小村帶來磁鐵、假牙、放大鏡還有發燒的冰塊;丁老師為我們村子帶來的卻是旗袍、口紅、煤油爐以及高貴的馬燈。馬燈的燈罩薄如蟬翼,每天放學後,丁老師會固定找幾位穩重負責、足堪大任的同學,哈一口氣在玻璃上,把燈罩擦得跟空氣一樣透明。像我這種毛毛躁躁,看起來就像會搞砸玻璃什麼的,永遠不會有這個榮幸。那時上學,洗臉馬虎,鼻孔附近會殘留一抹前晚「洋放」燻過的黑煙。我注意到丁老師的臉,除了嘴巴塗口紅,永遠白白淨淨。她點的是馬燈呀!
跟馬燈相比,「洋放」模樣確實有點醜。油膩膩、髒兮兮,臉上脖子都是污垢。記不得在哪本書讀到:「不大好看的人,最耐看!」「洋放」其貌不揚,文物館是看不上的。可那原始而微小的火苗,我卻記得深刻。在夏日蚊帳外、在冬日火籠旁、在飯桌上、在豬圈裡、在瓦椽與牆縫間,「洋放」的光對我說話,訴說相思、希望,還有永遠不會再見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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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與昔日馬祖相似的「洋放」油燈。照片取自大陸網站:
http://house.hexun.com/2012-09-19/146016906_6.html
上面這張是很多人童年所熟悉的馬燈,照片取自大陸中華古玩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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