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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十四:黃魚 --閱讀人次 : 5864 黃魚,依吾鄉東引鄉志的紀載,稱為「黃瓜」。魚和瓜有何關聯?岳母是東引人,見多識廣,她說:「黃魚煮熟,魚肉跟別的魚不同,一片一片的,像瓜子仁。」想想,還真是這樣;又說:「黃魚燉老酒,食後滿嘴清香,隔日口齒清爽,不像別種魚有腥臭味。」這已經是在吃瓜了!吾鄉另有一種說法,將黃魚寫成「黃花」,這是黃魚浪漫的一面,可能在豐收季節,吾鄉油菊盛開,陸上海面,黃花輝映,這場景,還真有些魔幻寫實的況味。
昔時,黃魚、鯧魚、帶魚與白力魚,產量富饒,吃得人也多,並稱吾鄉四大魚種。吃魚的口味多元,有人喜食鯧魚滑湯、有人鍾情清蒸白力,有人特愛醋溜黃魚,各有所好。論吃魚,吾鄉排行榜前三名是:鰣刺、馬鮫、鯧,黃魚還排不上。倒是在市場裡的阿兵哥,十有八九買的是黃魚。特別是戍守吾鄉的老士官,許多來自江浙與山東一帶的海邊,識得此魚,買回後紅燒、醋溜、清蒸,叮噹五四,幾杯高粱下肚,我常見他們紅著一張臉,醉言醉語:「他奶奶的雄!」那是鄉愁逼出來的山東土話。
我幼時聽父親說,黃魚剛釣起來其實不那麼黃,背部為灰褐色,跳幾下不動了,腹部兩側才轉成金黃。吾鄉撈捕黃魚一般都用「黃花繒」,流刺網的一種,魚頭鑽進網目,急於後退,鰓被細網勾住,逃不掉了;一網撈起,滿船盡是黃金鱗。
五十年代,春分過後穀雨未來,濃霧漫漫,落在四鄉五島的山巔海岸。此時,福澳港內馬達隆隆,南北竿、東西犬,十數艘機動漁船升火待發,沙灘上燃起鞭炮,漫天飛舞的炮屑寫滿家人的期盼,航向東引,航向黃澄澄的夢想。
舟山群島海域,最大的魚場就在東引附近的橫山。福州人將三月的黃魚喚作「橫三」不知是否與此有關?橫山即亮島,那裏水色微明、水溫適宜,每年黃魚都迴游到此產卵,龐大的魚群游過會發出嗚嗚的鳴聲,離鄉的漁人聽了,心裡就有一股遠意。
吾鄉漁船不大,船首尖尖向上昂起,兩側繪上眼睛,如一尾矯健的大魚。掌舵的船老大(吾鄉人稱「ㄌㄡˋ」「ㄌㄚˇ」)穩穩地站在船尾,眼神必蒼茫而堅定、必寡言少語、必皺紋滿面;他會突然伏身把耳朵貼在甲板,竊聽魚群在海底的綿綿情話,在無際的大海聽聲辨位,判定撒網的時間與地點。從魚膘裡發出的「嘶嘶」聲是雌魚在排卵,「咕咕」聲是雄魚追上去受精;等到魚群完成傳宗接代,繼續生生不息的天地循環,漁人就收網回航,而台灣來的冰船已等在港灣收購魚獲。老一輩說,七、八人一艘的漁船,二個月漁季下來,收成多在二、三十萬,百萬以上也時有聽聞。
黃魚性溫和、喜群居,春夏都在島嶼四周巡遊,冬日以後游向深水區避寒。父親務農,曾有二、三年改行下海,與村人合資購一艘漁船捕魚。我猶記得,第一天出海沒補到黃魚,倒網得一尾巨鯊;幾個生手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搞定,卻損失了五、六張新網。黃魚畏光,白天都沉在海底,晨曦初透或長日將盡的昏暗時光,才浮出海面覓食。是以,漁船凌晨二、三點就須出海,往往到晚上八、九點才返航。我那時常在後門邊坡,遙望福澳岬角,焦急等待一家希望所繫的黑點出現。每日漁獲就在我家均分,一堆堆攤在地上,鯊、魟、鮫、鯧、鯛,螃蟹、花枝、帶魚、黃魚…,我貧薄有限的魚類知識,大約就是那時建立的。
吾鄉早年戒嚴,漁船出海都要經海防批准。逾時未歸,漁船被扣隔日不得放行。有時機械故障、或者為了追趕漁汛,多撈幾回,難免誤了返港時間;那時就會給港口駐軍送上當天捕獲最大尾的黃魚,看明天能不能通融。
黃魚亮麗炫目,口感細緻,沒什麼魚刺,再加上大小適中,送禮著實大方好看。我幼時去義父母家拜年,有時壓籃回禮就是兩尾黃魚,微張的魚唇裡還可見到鼓鼓的魚膘。義母在魚身上各貼一片豔豔的紅紙,頓時顯得富貴喜氣。部隊平日構工辛苦,也常見長官買黃魚犒賞;戰鬥營初臨馬祖,第一餐必定有紅燒黃魚。
有一年,我家小弟得盲腸炎,當夜送軍醫院開刀。他那時約模八、九歲,在手術室裡哀號了一夜,父親跟我守在門外,兩顆心怦怦地揪在一起。終於挨到淩晨五點,小弟從手術室裡推出,麻藥未退睡得很沉。父親交代了一下先回家,未幾,他挑來一付擔子,籮筐裡是三、四十斤新鮮的黃魚,說是給醫院上、下加菜。那位上校院長聽不懂父親的普通話,有些不知所措;他大概不知,這是吾鄉尋常人家掏心掏肺的最大禮數。
黃魚吃法很多,清蒸、紅燒、滑湯、悉聽尊便,都好吃。早年吾鄉喜慶宴客,糖醋黃魚是必出大菜,近年則風行老酒蒸黃魚,吾鄉館店家家都有。我則特別懷念黃魚鯗(吾鄉稱「魚ㄙㄨㄥ或ㄋㄨㄥ」即魚乾),從背鰭下刀剖開取腸,海水裡滷一下,瀝乾,攤在冬陽下,刺骨的北風颳起,如蝴蝶翻飛,是吾鄉冬日最有魚味的風景。吃時整尾盛盤,入大同電鍋燉一刻鐘,有點鹹又不太鹹,啜一口老酒,腦門「嗡」一聲,有作詩的衝動。
吾鄉善食魚者最喜魚頭,牙齒、舌頭搭檔,將頭骨細細拆解,吮食兩側的頰肉,吃得吱吱作響。食畢,將魚骨組裝復原,可以分毫不差。魚頭兩側各有一粒聽骨,玉一般晶瑩,據說跟愛情有關。只是這個帶著腥味的定情物,現在的正妹帥哥大概不大能接受了。
黃魚全身可入藥。醫書上寫著,黃魚味甘、性平,入肝、腎二經;魚膘可潤肺健脾、補氣止血;耳石磨碎拌魚湯食之,有清熱去瘀、通淋利尿的作用。只是現在市面賣的黃魚全是人工養殖,雖然風味猶存,但魚肉鬆垮如豆腐;我偶而買回烹食,總不免覺得它是贗品、偽藥,懷疑它的療效。於今,原如過江之鯽的野生黃魚,一尾難求,偶得一條,賣到數萬元,這是仙丹麼?
黃魚是吾鄉人的底片,金黃色的,能洗出許多陳年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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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劉宏文 wrote:
吾鄉漁船不大,船首尖尖向上昂起,兩側繪上眼睛,如一尾矯健的大魚。掌舵的船老大(吾鄉人稱「ㄌㄡˋ」「ㄌㄚˇ」)穩穩地站在船尾,眼神必蒼茫而堅定、必寡言少語、必皺紋滿面;
已故的東引耆老陳瑞琛表示,福州話稱「船長」或「掌舵者」為「老代」,語出《水滸傳》。
茲摘錄《東引鄉誌》中的〈陳瑞琛先生傳略〉其中一段:「陳瑞琛祖籍長樂潭頭文石,曾祖父時即曾往來東引捕魚為生,祖父年輕時即當老代(福州話掌舵,即船長),定居島上。陳瑞琛出生於東引,11歲就讀私塾,入學 4 年,由於好學不倦,勤於自修,奠定了深厚的國學基礎。」
不過,由於現在「老代」十分罕用,字典也查不到,如果不加以註明,可能很多人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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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兄來電說,「黃魚」家鄉話的寫法,依已故東引耆老陳瑞琛老先生的說法,應寫為「黃瓜」,而非「黃花」。我寫馬祖辭典時,其實心裡有些掙扎。「黃瓜」聽起來像瓜名不似魚名,就上網查了一下,發現「黃瓜」與「黃花」都有人寫,而江浙一帶寫成「黃花魚」的居多。《今日馬祖》革新版第一期,有關大黃魚的報導也寫成「黃花魚」。後來我翻大陸《福州語辭典》,將黃魚寫成「瓜魚」或「橫三(三月的橫山黃魚)」我想家鄉話源自福州語,寫成「黃瓜」或更接近原意。因此將拙文首段作了修改,特此向讀友說明。
接到家國兄電話時,我正好在桃園探視母親,也順便拜訪住在同一社區的岳母及阿姨,跟她們聊了許多當年東引捕黃魚的盛況。她們說及一些與黃魚有關的俚語俗諺,非常活潑生動。誌之如下,期待拋磚引玉,以更為豐富家鄉的語言文化。
「東引黃瓜乞(給)嘴害」;勸人應謹言,話勿太多。
「黃瓜吱喀喀,有哩有,沒哩沒」;凡事有天命,勿強求。
「黃瓜打倒豆腐店」;黃魚量大價賤,比豆腐還便宜。
「黃瓜頭大,好進伓(不)進;白力頭小,好退伓(不)退」;黃魚頭大,被魚網纏住,只要死命前衝,頭過身過,即可穿越網孔解脫,卻後退以致魚鰓勾住,愈陷愈深;白力魚頭小肚粗,要後退才可解脫,卻猛力前衝,身陷其中。引喻為人處事,當進則進,當退則退;進退有據,功成事竟。
另外,民國77年5月出版的〈今日馬祖〉,時任馬報記者的宋志富社長,報導牛角村漁民曹佬福與曹全俤於民國77年3月21日,在捕蝦皮的網內,意外捕獲一尾罕見的大黃魚,體長210公分,重達136斤。照片很珍貴,應為宋社長所攝,也一併提供讀友參閱。
大黃魚長210公分,重136斤。翻攝自今日馬祖革新版第一期。(宋志富攝影)
大黃魚製成標本。翻攝自今日馬祖革新版第一期。(宋志富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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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與劉兄分享:
全記錄˙絮語外章(2--2)
2014/4/6
馬祖文友劉兄的「黃魚」精彩文章,勾動我更深邃的東引小說情懷。記得去年為推動馬祖微電影,勘景期間,劉兄和兩位文友在一個深夜來到攝影師和我所住的民宿,五個人的話題繞著文學與創作者的原鄉旋轉。攝影師也與我們感性分享了許多精彩的拍片經驗。那一夜敞開胸懷、知心的交流,帶給我極大的撞擊。後來我開始寫四鄉五島小說,在田野訪談和收集資料時,特別去文友劉兄的老家「珠螺村」,因為讀過他的「流浪到珠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雖然那次拜訪珠螺村並沒挖到什麼特別的故事,但無意中撞見珠螺海堤上的兒童彩繪,我因此寫了「驚艷珠螺」一文,其中一段我寫說:「就在一剎那間,我與珠螺『驚艷』相遇了。那是海堤上的一系列兒童彩繪,讓我的眼睛閃光又發亮。這是我在馬祖看過最美麗的彩繪,在一個小村莊不經意的撞進我眼裡。因為末班車快到了,我搶時間猛拍美麗彩繪,心噗噗跳著,竊喜終於看到我想要的『色彩』了。在離島之間走動,我常感嘆看不到美麗的色彩,除了藍天碧海、花草樹木之外,我最常拍攝的是『迷彩』,那是偏冷硬的坑道、碉堡、軍營的主色系,至於聚落裡偶見的壁畫、乃至觀光景點裡的應景壁畫,我都看不見我想望的色彩。」
讀到「黃魚」一文,我發現我為東引寫的小說和未來要籌拍的微電影,又可以加進新劇情故事了。人世間的「善緣」,總會在微妙的時機,牽引出更多夢想,那是才情、天賦、努力、堅持、機運的匯集,在清水民宿的知心對談,幸運的我們在一個夜晚都飛起來了。深深的夜,三個馬祖人、兩個外地人,相對把心事挖得很深,那帶著疼痛、又悲又喜的交流,讓心靈一片澄澈、腋下長出翅膀。之於文學與創作者的原鄉,我們心裡很清楚,那是最崇高又深不見底的探挖,我們此生都將不斷前進、且屢屢回顧,一步一腳印的深入自己,不斷翻轉咀嚼,再吐出鐵打的嘆息,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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