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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十一:拜年 --閱讀人次 : 3690 大年初一,母親凌晨即起,戴紅花、穿新襖,窸窸窣窣地忙裡忙外。圓桶木斗盛歲飯,猶帶綠葉的年橘窩在米飯中央,燃燭焚香,虔誠地供奉在祖先靈案,彷彿先人都來到跟前。隨後放爆竹、開天門、祭天地,父親洗手淨臉,到廟裡祭拜,裊裊一炷清香,真是人間天上,一片祥瑞清和。
初一食早齋,青菜豆腐配稀飯,或者年糕切片煮甜湯。急急食畢,我們兄妹便到隔鄰黃瓜伯家拜年。黃瓜姆從肚兜掏出幾粒「禁含(馬祖話,音ㄍㄧㄣ ㄍㄤˋ)」分給我們,還到內室取出一個黃澄澄的年橘,囑我們攜回;他們家兒孫也會來我家,母親同樣回贈一個橘子。彼時橘子稀有,兩家人心裡都明白,那是一份無以言傳地特殊情意。
那時,村頭村尾常聽見孩童戲謔:「拜年,拜年,沒橘也著(要)錢!」大人聽了也不搭理,只是訕訕地笑著。拜過年,村童衣袋裡裝滿瓜子、糖果,就四處遊蕩放鞭炮;有人撿到零星未爆竹炮,一夥人尋一塊空地,繃緊神經燃放。那時有一種鴛鴦炮,點燃冒白煙,隨後爆開,極響;膽子大一點的,把鴛鴦炮包在手裡,數到三,扔出,誰知才到二,就在掌心炸開,紅腫起水泡,猶忍痛嬉戲;因為這是大年初一,山高水長,一年就盼這一天。
大人則擲骰子、推牌九。父親不賭,但有一年不知怎地輸大錢,母親夜裡不捨噙淚;挨到年後,就到贏錢的那戶人家索討。母親說:「我丈夫賭錢,輸了給錢沒話講,但那錢有一半是我擔水沃菜掙得,你要還我!」,三番兩次,那人拗不過,只得還出一半,從此父親再也不沾賭。我幼時母親戒律極嚴,這也不行,那也不許;手莫賤、腳不可抖動、不許看人呼幺喝六擲骰子、不可觀人食,不可吃零食…。吾鄉人以為,女子嘴饞長大失節,男子則失志。有一年父親來台,經過市集,看見一群人下午兩、三點圍在小食攤前吃喝,就說:「這些人嘴這噎(饞)!」
初二回娘家,女婿挑紅擔,新嫁娘跟在後面,一身紅衣,冷風吹過,掀起衣襟髮梢,映得田陌山路都是朗朗的喜悅。祭祖敬神後的雞鴨魚肉,此時端出,煎炒蒸煮,老酒火鍋,魚丸魚麵,今天上你家,明日來我處;親戚、友人、鄰居都成了座上嘉賓。大家說吉祥話,夾菜勸酒,門外北風呼呼,屋內熱氣騰騰,人聲笑語,自有閭巷人家的慷慨熱鬧。
大年初三,家家戶戶為村內耆老煮點心,村人稱「老人麵」。母親大清早即生火拉風爐,滿滿煮了一鼎粗米粉,以碗缸盛裝,細心佈上一層魚麵、魚丸、五花肉片,還有蔥花、蒜苗。三碗兩碗擺在扁籃裡,沉沉地摜了到上村,孝敬長者。吾村戶數不多,不是親戚,就是故舊;不是伯公,就是依伯,大家都認識。進得他家,也不說長命百歲、福祿壽喜等吉祥話,只喃喃一句:「伯公(叔公或依伯),我給你摜麵!」諸般意思都在其中。伯公笑吟吟地接下,倒入已快滿溢的鍋裡,轉身取一包淡紅色紙包裝的炒米壓在碗缸,作為回禮。返家的路上,遇見同是摜老人麵的玩伴,相視一笑,只覺人間盈盈,都是好意。
初四開假,到山隴義父母家拜年。母親為我換上新買的太子龍卡其服,領子硬梆梆的,磨得後頸紅腫。年前即已備妥的兩捆細麵,母親用報紙包裹得方正整齊,外面套上紅紙,再用紅線平行紮牢,尾端編成握把;一塊以紅丹染色的豬肉、紅蛋,也都貼上紅紙,還有起馬酥、炒米等,盛在竹籃裡,闔上竹蓋,穩穩當當。每個細節,都有如做一件大事般的誠敬莊重。
山隴義父是討海人,粗壯豪邁,說話有些沙啞,經年紅著一張臉;義母生得圓臉圓身,笑意盈盈,三十多歲即已生養五男四女,幾乎每年都添男丁、獲千金,個個俊美長得好;且家有艋艚、舢板,是個有福份的人家。我與義父母家,原不熟識,亦無親戚關係。母親生我時,其上一位哥哥與姊姊皆夭殤,母親憂懼我小時難養,即託人與義父母說情,收我為義子,福蔭我平安長大。
義父家甚為寬廣,進門要跨過一座及膝的門檻。正堂森然,擺了一座比人還高,盛裝蝦米魚貨的巨大木楻(馬祖話,音ㄎㄨㄛㄥˋ),終年瀰漫一股蝦米的鹹香。樓板下掛了幾只竹籃,內盛魚丸、魚麵、魚燕、炸魚;鰻魚封了酒糟掛在簷下,還有帶魚干、鰻魚干…。廚房裡一面大灶,義母聲大氣足,忙前忙後的招呼指點、炊飯燒菜。後門山勢壓簷,簷下一口小井,三餐煮食直接從井裡瓢水,這一切皆與我珠螺日常居家不同。我在一旁只覺新奇、大氣,以及義父母一家人對我滿滿的一片情意。木楻後面是一張大圓桌,每年此日,幾個義子攏聚一堂向義父母拜年。大家團團圍坐,義父為每人添酒,雖只是孩童,但亦依禮循節,像小官人一樣款待;一桌酒菜,竟是如此厚重如日月。
我拜認義父母之後幾年,義父母家的依哥,每月農曆十五即「摜飯」到珠螺,為我送飯食。鋁製圓桶飯盒內白飯與紅蛋,都是綿綿的情意。有時家人在山上忙著農事,依哥留下飯盒就回山隴,從不留下吃飯,連一碗水也不喝。一直到十五歲束髮之年,我已讀初中,義父母猶央人到馬中喚我下山到家裡過節,年尾則給紅包壓歲。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的誠懇親切,僅憑一句然諾,雖是陌路之人,卻是這樣可親。
後來我在高中教書,每到中秋、端午,義父母仍支使小妹來學校喚我去家裡過節。那時她不過五、六歲,梳著一對小辮子,在學校門口張望不敢進校門。旁人問她找誰?她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直到我趕到校門,她不知已在此徘徊等候多久?而我卻並非每回都隨她回去,而是以各種理由塘塞,那時的心思是怕義父母麻煩,所以不去。此時回想,竟是覺得自己的鄙薄寡情,那麼一丁點的問安隨侍,我卻吝於付出,辜負那殷殷盛情,枉為人子一場。
於今,我已年近耳順,憶及幼時義父母待我的情深義重,仍覺倀然!前幾日在台北乘捷運,首次有年輕學生讓座予我,才驚覺老之將至。如果在家鄉,再過幾年,就會有後生小輩捧著老人麵上門拜年了。我大約也會慎重其事地在碗缸內壓一包炒米,就像當年義父母在我拜年的竹籃內壓上起馬酥一樣。只是,現時在外吃食是那樣便捷,還會有人無倦無怠地煮上一碗老人麵麼?
落歲飯(圖�王秀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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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