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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八:風燈 --閱讀人次 : 3306 吾鄉正月十五,家家掛風燈。母親在年前就囑咐我,放學後到馬港碼頭邊買風燈。那家賣風燈的主人眼睛看不見,經常柱著一根手杖篤篤地在街頭村尾忙碌,村人喚他,也只淺淺地笑著,一路往街上行去。他的妻子行動不便,終年臥在二樓臨海面的窗邊摺燈骨、剪紙花,製作風燈;有時可見她停下工作,抬頭定定地望著碼頭邊搭船的人群,一邊喊著樓下的女兒煮飯、洗衣。那個女孩纖細娟秀,有著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總是靜靜地不說話,聽說是他們夫婦從北竿「給(ㄎㄩㄟˊ)」的。
母親說,她剪的紙花好看。竹編的骨架糊上白紙,貼上喜鵲、公雞、百合,還有福祿壽喜的圖樣。母親不識字,看到紅多白少,密實繁複的紅色紙花,自有一種鄉俚的富貴莊重,神見了高興,人也歡喜。吾村正月十四祭拜「玄天上帝」,廟就在村口,村裡的孩童都是「玄帝」的義子,既是威靈顯赫的神明,也像深沉嚴肅的依公,天上人間,近在咫尺。正月十五,祭拜「白馬尊王」,母親很早就準備了「碗菜」,盛在竹籮筐裡,挑到村外的白馬尊王殿前供奉。那時的大王廟,瓦屋一間,泥牆泥地,平常少有人去,神案上布滿陳年燭淚和燃剩的香腳。十五夜晚,燈燭點的明晃晃,婦女頭戴紅花,笑臉盈盈,滿口吉祥話;廟內壁上黑墨塗繪的鬼神畫像,平日見之猙獰恐怖,此刻竟也光彩炫目,滿堂瑞氣。
十五暝照例要提燈遊行。別的村子可是神轎旗牌、鑼鼓喧天,迎神隊伍浩蕩綿延;吾村荒僻貧瘠,連一套完整鑼鼓亦付闕如。但大王出巡,是村裡大事,規矩一樣不能少。傍晚時分,母親早早煮了晚飯,我那時心思都在廟裡,三口兩口扒下,就提著風燈直往廟口衝去,等著領取兩枝點風燈的紅色小燭。大王廟前已是人頭晃蕩,村子裡的孩童幾乎都到了,大大小小都提著風燈,有的是八角柱狀,有的狀似酒罈,有的糊上剪花,有的貼上五彩亮麗包月餅的玻璃紙。還有人提著一種沒有竹骨的紙風燈,可垂直像彈簧一樣拉起成圓桶,底層的瓦楞紙黏著一只插蠟燭的卯釘,輕飄飄的燈籠在風裡搖晃,一陣風吹過,蠟燭一下歪倒,燈籠燒起來了,提燈的女孩就哇哇地哭。
較年長的孩童搶到鑼鼓,叮叮咚咚隨興敲打起來,那面鼓一直存在村公所的倉庫裡,底層鼓皮已經裂開,聲音破破的;另有一隻小鑼,一對鈸,就這麼三樣樂器,也沒什麼旋律,只是「咚咚恰、咚咚恰」地反覆。該年輪值的福頭(社首),早已洗手淨臉,請出大王香爐,置放在托盤上,其中一人撐起黑傘,另一人捧著托盤上的香爐,兩人亦步亦趨,那是鄉間抽象的神轎;水金伯跟在後面,挽著一籃爆竹,手持點燃的立香,每年都是他負責挨家挨戶的「賽炮」。
冬季天黑得早,巡行的隊伍起程了,月亮忽明忽暗地掛在天邊,「咚咚恰、咚咚恰」,像進行曲一樣單調的鼓板跟隨著,孩子們跟前跟後,臉頰凍得通紅,鼻下掛著兩行濃濃的鼻涕,一聲又一聲,熱切地喊著「風燈賽炮唷﹗風燈賽炮唷﹗」,從下珠螺一路往上珠螺。每經過一家,水金伯就在門口點燃一片連發的排炮;這家的門開了,屋裡露出溫暖的燭光,瓦椽窗隙飄出魚麵、燕餃的香氣,還有一家人歡樂的笑語;主人也喜孜孜地扔出劈劈啪啪的排炮回應,如果哪家今年好收成,就慷慨地燃放一串似乎永不止歇的長炮。
那時,上珠螺住的吳姓與陳姓是大宗,家家務農,住戶比下珠螺還興旺;山脊兩側都闢成層層的梯田,面北處圍上芒草編成的籬笆,北風刮起來,在田畈嬉耍的孩童挨著翠綠的芥菜就躲在厚厚的籬笆下,曬暖暖的冬陽,夢想著無邊無際的遙遠世界。沒有幾年,左側山坡被徵收建軍人公墓,依山而闢,層層上升的梯田不見了;不多久,空飄站也蓋起來了,從此看不到水金伯穿短褲、打赤膊在天馬基地的後山,揮汗耕地的身影;後來,他們說有一個珠螺灣計畫,圍海成田,珠螺村要翻身了﹗於今只剩一截殘缺的波堤孤零零的橫亙在「中沙(ㄉㄨㄥ ㄋㄚ)」邊,還有厚厚一層爛泥巴黏在淺淺的海灣裡。再後來,上村逐戶遷離,我從未見及馬祖有哪個村落,那樣快速地荒敗傾頹,竟至一戶完整的屋舍也不餘剩。
每次回鄉,我就會想起那個月色清冷的元宵夜晚,有一隊端著大王香爐巡行的隊伍,敲者鑼鼓,響著鞭炮,忽隱忽現的風燈蜿蜒在曲折迂迴的山路,心裡滿是對神明的崇敬,對鬼魅魍魎的無懼無畏。那一群拎著風燈,呼號「風燈賽炮」的童伴,一個個如此決絕地離家遠遊,在異鄉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每人都擁有自己的天地乾坤。我心裡明白,他們都記掛著門楣上那一盞在冷風裡散發著喜悅與溫暖的風燈,記掛著這個僻靜的山村,即使已是斷垣殘壁,廢墟一片。
(註:給(ㄎㄩㄟˊ),馬祖話「抱養」「領養」之意;中沙(ㄉㄨㄥ ㄋㄚ):珠螺灣中矗立的螺狀巨岩,滿潮時露出一角,狀似海螺,或有人稱此為「珠螺」村名之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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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