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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六:丁香魚 --閱讀人次 : 8408 初來台灣,在市場賣乾貨的攤子前看到丁香魚,雖然賣相不佳,灰灰潮潮的堆在塑膠盤子裡,仍然指著塑膠盤問:「丁香魚怎麼賣?」老闆抬起下巴看看我,語帶輕蔑地糾正:「遮洗呼拉(吻仔)魚,黑洗丁香魚啦!」他所說的「丁香魚」體型較大,乾巴巴地每尾約2、3公分長,銀色的魚身裡還可看到黑色的內臟。這種小魚質地鬆垮,嚼起來略帶一絲苦味,怎麼夠得上「丁香」這麼美的名字?記得小時候,父親稱這些雜魚為「ㄨㄟˋ ㄧㄤ」,是一種很賤價的小魚,混在蝦皮群裡撈捕上岸,煮熟後與蝦皮一塊攤在竹屏上曝曬、風乾。我們家鄉捕蝦皮的漁家都很大氣,一般都讓婦女、孩童在成片的蝦皮中剔撿這些雜魚,帶回家加一些紅糟煨煮,盛在鋁製的菜盆子裡,佐地瓜飯倒是很對胃,就那麼一小盆「ㄨㄟˋ ㄧㄤ」,一鍋蕃薯就見底了。
撈捕丁香魚的季節都是在立春後、穀雨前。此時雨水充足,草木滋長,豐沛的水氣來不及升起成雲,就濃聚而成大霧,一陣一陣像「掉雨」一樣,鋪滿山巔海岸,長達兩三個月的霧季於焉開始。家鄉人不說「起霧」,而說「落霧」,霧不是虛無飄渺地起自海上,而是厚厚實實地從天而落,翻湧在島上所有的輪廓與細節中。霧中的人事與景物混沌不明,於是乎家鄉人說母語的聲量都粗獷高昂,語調也迅猛急切,一字一句穿透沈沈大霧,敲打著山巔海湄,在無數個異鄉遊子的夢中迴盪呼喚。
就是在這樣的霧天,空氣潮濕的擰得出水來。近岸岩礁上的海藻、牡蠣、藤壺從酷寒中悠悠醒轉,丁香魚成群地在近海的岩礁之間迴游覓食;鷗鳥也三三兩兩在海面盤旋徘徊,時而低身俯衝,濺起一道白白的浪花。此時,村子裡都在忙著這一季「圍繒」(福州話唸成「偎津」)的大小瑣事。首要之務,就是將存放在魚寮裡的繒網拖出修補、染色。昔時魚網以黃麻、苧麻編織,泡過海水極易腐朽,每年圍繒前繒網都要用「薯榔」重新染過。「薯榔」約莫柚子大小,生得黑皮紅肉,模樣有點像芋頭,劈成細條後,放入石臼中搗擊成泥,移到木桶裡注入滾水,再將繒網浸入染汁中,攪拌揉搓。薯榔的汁液富含膠質,染過的繒網呈暗赭色,浸透膠質的纖維泛出黑沈沈的亮光,堅韌牢固。剩下的染汁丟棄可惜,順便把麵粉袋縫製的內褲置入浸泡,晾乾後成為深邃的棕色,布料也變得硬挺,可以當外褲,穿了去上學。
「清明穀雨,凍死老鼠(音ㄑㄩ)」,春寒料峭,家鄉的三月天還需穿上厚厚的冬衣。天未破曉,濱海石屋猶籠罩在大片的霧氣中,海岸傳來急切的奔走聲,幾個著短褲、穿桐油雨衣的壯漢,用兩根碗口粗的圓木,穿過繫在舢舨上的繩眼,彎腰合力扛起,疾步往海裡移動。一船六人,整日都在近海的礁岩間穿梭擺盪,撈捕丁香魚。濃霧中看不清船影,隱隱傳來搖櫓、撒網與收網的吆喝與喘息聲,每一個聲音都在撩撥家人企盼的心弦。
捕回來的丁香魚盛在細竹篾編成的簍子裡,圓潤透明,分不清每尾魚身的界線,有如盛載著一簍濃稠的蛋清,蛋清上有無數細細的黑點,那是丁香魚的眼睛。丁香魚嬌嫩如水,經不得太陽炙曬。魚寮內大鐵鼎的水已燒得滾燙,鹹度適中,輕輕舀入一瓢丁香魚,汆一下,魚身立刻轉成雪白,尾尾分明,好似蛋清熟成後如絮的蛋花。用竹篾製成的大杓子撈起後,盛在淺淺的竹籃子裡,一層層的架起陰乾。隔天端出,攤在太陽下風乾曝曬,整個村子都瀰漫著丁香魚鹹鹹的、帶一點海水腥味的香氣。煮丁香魚的湯水是不換的,只在原有的湯汁中不斷地加鹽添水,調整鹹度。一個魚季下來,湯汁都熬成了暗紅色的魚露,又鹹又香,各家都分得一些,用做沾料,或者調味;買回來的油條蘸一些魚露,忽嚕忽嚕地可以吞下一大碗公的地瓜稀飯。
那時我們上學,都要路經曬丁香魚的空地,一大片的丁香魚在陽光下泛著隱隱的青光。趁大人不備,隨手帶上一把已經曬成半乾的丁香魚,口袋鼓鼓的到學校,與友伴分食;講究一點的,還買了芝麻鹹餅,剖開後塞入一把原汁原味的丁香魚,細嚼慢嚥。彼時,我們的友情中都摻雜著丁香魚的滋味。風乾後的丁香魚會逐漸轉成微微的棕黃色,晶瑩剔透,像一粒一粒的羊脂玉,柔韌有勁;收進布袋紮牢,藏在廚房邊的碗櫥裡,過夏後,仍然滲出淡淡的魚香,就像記憶中坐在教室前排老師喜歡的女生,總是那般素靜、圓潤與甘甜。
自從國道四號開通以後,我家距離台中港的魚市場近了許多。以前為了買魚,或者更確切地說,為了嗅聞海風的腥味,要繞過清泉崗,經大雅、沙鹿、清水,才能到台中港的魚市集,車程來回幾近三個小時。現在假日外出,逛魚市變成選項之一,有時興致來了,沿著寬闊的臨港大道往海邊溜達,日落前拎回幾斤魚蝦、螃蟹,當然一定會有吻仔魚,不,是丁香魚。一番蒸、煮、燜、炸,通過嗅覺與味覺的回應,喚醒了記憶深處的兒時光景,身心就得到安頓了。
丁香魚,是一個巨大的、溫暖的符號,是一個從濃霧中散發親情與暖意的詞彙。聞著丁香魚,夢便伴著丁香魚的清香一路蔓延到故鄉的海邊、濃霧、石屋,還有欸乃的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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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ㄨㄟˋ囝」最有可能的寫法是「鰃囝」。家國兄引述東引耆老陳先生的說法,我個人認為有待商榷。我猜陳老先生也是在找不到本字可用的情況之下,所做的權宜措施。
我查了《廣韻》(宋朝人編的韻書),其中有三個字讀音符合「ㄨㄟˋ囝」的演變規則。這三個字分別是:1.蝟 , 2.魚胃 , 3.鰃 。三個字的字義相差懸遠,蝟的字義是「豪豬」,它是山獸而非海產。魚胃 的字義根據《山海經》的解釋是「四足似蛇」的怪物,它好像也不能吃。鰃的字義是「魚名」,只有這樣解釋而已,它到底是什麼魚,誰也說不準。至少它形音符合,字義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
說到這裡讓我想起民國88年7月3日,劉前縣長任內曾在台北師範大學召開第一屆馬祖歷史發展的國際會議,會中我發表<馬祖方言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論文,演講結束到餐廳吃飯,途中和曹秋官校長閒聊,曹校長提到當年在莒光教書時,有幾位同事替居民創造ㄨㄟˋ囝的漢字形體。可見它曾傷透了許多人的腦筋。
曹秋官校長為人溫和寬厚,對我鼓勵頗多。去年回馬祖參加音樂會,回程在機場巧遇,隨即問我最近的研究計畫。當他知道我打算整理馬祖喪禮哭調唱腔時,就慨然允諾把他收集的資料相贈,我如獲至寶。另外還有:老友榕樂老闆、金嬌、貴香姊妹,也都不吝割愛。劉秘書長三年前就把錄音帶交給我,這些屬於馬祖的瑰寶,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心力把它翻譯出來。詞句中有些花名、魚名(鰃囝就是其中之一)、水果名,反覆推敲仍然無解,但我有信心一定有破解之道。
回首來時路,我走上研究之途,得到很多貴人的協助,除了銘感謝忱以外,將來出版時,也會一一載明資料來源以及提供者大德芳名,以示不掠他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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