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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五:丁老師 --閱讀人次 : 4910 丁老師是學校新來的女老師。我們學校是一所國民小學的分校,只到三年級,全校只有二十多個學生。學校設在村子南邊的一塊小台地上,沒有校門。一排簡陋的水泥教室蓋在防空洞的上面,總共有三間半教室。一、二年級共用一間,三年級單獨一間,夾在中間的是辦公室,剩下的半間作為老師的寢室兼廚房,這就是所有的校舍了。
我們村子地處島嶼北隅,只有二十多戶人家,散居在雲台山的山腳下。村子裡各家都種田,每天的工作也差不多,擔水澆菜,施肥鋤地。村內只有一間賣日常用品的雜貨店,是依木伯開的。依木伯的眼睛不好,終年流著黏黏黃黃的眼屎,翻土挑糞的重活,他做不來,只能坐在櫃臺後面,眼睛一眨一眨的,守著店裡一排貨架。貨架上擺著新樂園香菸、福壽酒、五分珠止痛藥、味津、花生油、地瓜粉…等菸酒雜貨;另外還有麻花、油餅、花生糖、繼光餅、起馬酥、炒米、橘子糖等,裝在玻璃瓶裡,放在櫃臺前沿,長長一列,方便小孩子來買。我有時會幫爸爸去買福壽酒,一瓶九元,爸爸給我十元,找回的一元如果爸爸心情好,我跟弟弟妹妹就有花生糖吃了。有時也會幫媽媽買花生油,依木伯用油杓從一個大油桶裡撈起滿滿一杓,沿著漏斗灌到福壽酒的空瓶裡,剛好八分滿。我們那時用油都很省,媽媽把一根筷子伸到油瓶裡沾一下,取出在鍋鼎裡點幾點,就下鍋炒菜。依木伯的小店常常買不到東西,即使牙刷、香皂等日用品也會缺貨。只要依木嬸身體微恙、腳手無力,不能去福澳批貨挑回來,依木伯就只好對來店買東西的客人說:「你明天再來!」
學校裡的老師每個學期都在變動。讀小學那三年,教過我的老師就有軍人、公務員、記者、副村長、保送師範回鄉的年輕老師,還有一次是我同學的姊姊,她才剛從馬祖初中畢業。丁老師來校那一天,我們都很興奮,因為從來沒有被台灣來的女老師教過。而且,那時正在迷大嬸婆的系列漫畫,這套漫畫書是全校唯一的一套課外讀物,每一本的背面都印著「台北市老松國小敬贈」的字樣。我們很自然的會想到漫畫裡那位熱心、可愛又有點迷糊的「丁老師」。等到真正的丁老師出現,老實說,我們都有一些失望。丁老師身材瘦小,約莫四十多歲,頭髮燙得捲捲的,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白粉,嘴唇也擦了口紅,雖然是夏天,還穿一件長袖的黑上衣,配一條黑底紅花的裙子,與漫畫裡的丁老師差別很大。當然,還不只這些,最主要的是,不知道是大陸哪一省的口音,我們都聽不太懂她講的國語。
丁老師擔任全校三個年級大部分的課程,她教國語、算術、常識、音樂、美術還有體育。一、二年級的寫字與說話課就由另一位阿兵哥代理。丁老師白天教我們,晚上還要上「民眾教育班」的識字課。村公所規定,所有不識字的民防隊員,每個星期都要去民教班上兩個晚上的識字課。我爸爸沒有上過學,不識字,白天種田,晚上也要到民教班學習讀書寫字。我爸爸說,丁老師講的話他聽不會意,於是常常在上課的時候打瞌睡。有一次上完課,嫌課本帶來帶去麻煩,就把民教班發給他的識字課本藏在學校的焚化爐裡,焚化爐已經很久沒用了,我爸爸心想藏在這裡最安全不過,一定不會被人拿走。誰知第二天學校大掃除,一把火燒掉了我爸爸的課本,也燒掉了他這輩子學會讀書識字的希望。
丁老師平日就住在學校那間寢室兼廚房的房間裡。她有一台煤油爐,三餐都自己搭理。也許語言不通,丁老師很少跟村裡的人講話,村人也都認為丁老師是個時髦高尚的都市人,又是老師,大家都很尊敬她,不敢輕易跟她說話,連打招呼都有點不好意思。我們調皮犯錯,她不像以前幾位老師那樣用竹鞭打手心、屁股,而是擰耳朵。她身材雖然嬌小但手勁奇大,尤其到了冬天,北風吹得呼呼響,耳朵凍得僵硬,被她那麼一擰外加一拽,也夠辛辣的。她最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你要死啦你!」聽起來好像:「你咬屎那裡!」。我們下課常常溜到到教室底下的防空洞探險,從離教室較近的洞門摸黑進去,隱隱地有幾絲微弱的光線從頂上教室的通風口飄下,野貓在幽暗的甬道嗚嗚地叫。走到一半,總會有同伴猛地一聲大喊:「有鬼呀!」大夥就朝遠處的光源狂奔而去,既興奮又滿足,衣襟上都還留著擦到牆壁沾上得爛泥巴。但是,丁老師不准我們去防空洞玩,可能真的擔心我們被鬼抓去吧!每次氣喘吁吁從防空洞趕回來上課,丁老師就會擰我們耳朵,然後罵:「你咬屎那裡!」
我們三年級的班上,男生五位、女生四位,名符其實的九條好漢在一班。丁老師教我們背九九乘法表,她的教法很特別,不是從「2、1、2」,「2、2、4」一路背到「9、9、81」,而是先背5的倍數,大家一下子就會了。再背同數字的乘法,例如「2、2、4」「3、3、9」「4、4、16」…一直背到「9、9、81」,然後再背其他數字的乘法。那段時間,每天中午都要去丁老師那裡背她規定的段落。丁老師中午要午睡,把門關起來,我們就站在門外對著寢室大聲背誦,模樣有點滑稽可笑。雖然丁老師看不到外面,我們只敢笑卻不敢偷看課本。賽金是我們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我排在她的後面,等她背完了我接著背。我聽她很流利地背著背著,突然聽到賽金背出:「尿尿三時尿」、「雞雞四時久」…,不快不慢,聲聲入耳,字字清晰。背完以後,她很得意的看了我一眼就回教室去了。我的成績一向不如賽金,雖然感覺有一點怪異,但也不敢多問。接著輪到我,當背到6的時候,我頓時失去了自信,學著賽金「尿尿三時尿」、「雞雞四時久」一路背下來。我後來問賽金,她瞪我一眼,說:「是老師教我們唸:尿尿三時尿,你都沒有聽老師上課,老師就是這樣教的。」
丁老師的寢室兼廚房,就在我們教室旁邊。中午或是傍晚,經常可以聞到從丁老師房間飄過來炒菜的香味;我們一致認為丁老師炒的菜是村子裡最香的。她炒菜時油放得很多,還拌入軍用的豬肉罐頭,而且她喜歡吃辣椒,一股豬油香伴著爆脆的辣椒,與媽媽做的菜味道截然不同。她油用得特快,依木嬸每隔一、兩個禮拜就會送花生油到學校給丁老師。看到丁老師炒得菜,依木嬸有感而發的說:「炒菜放這麼多油,炒石頭都好吃!」我們都覺得她講得很有道理。
記得有一次放學後,丁老師把我留下。心裡有些忐忑,很擔心是不是要我再背一次「尿尿三時尿」,或者擰我的耳朵;還好,她只是要我幫她跑腿。她給了我2塊錢,說:「你去幫老師買情(青)菜!」她知道我爸爸是種菜的。我飛也似的往下村奔去,能為老師跑腿是多麼榮耀啊!那一陣子是蔥、大蒜、芹菜與紅根菜(菠菜)的產期,媽媽與鄰居幾位阿姨圍在一起「剔蔥」,把香蔥枯爛的枝葉剔除,露出像玉一樣的蔥白,再一根根摘掉管狀蔥葉的尖尾,捆紮後養在清水裡。第二天清晨撈起,蔥葉汲滿了水,翠綠飽滿,沈沈地很有份量,就挑到鐵板的晨市賣給駐軍。
我用馬祖話跟媽媽說:「先生說,買情菜!」
「情菜?什麼情菜?」媽媽一邊剔蔥,一邊問。
「就是情菜嘛!先生只說要買情菜。」我盡量模仿丁老師的腔調。
「哦?情菜啊!我會知,情菜就是芹菜。」旁邊幫忙剔蔥的阿姨忽然插話進來。
「正是!正是!情菜就是芹菜。」母親抓了一大把芹菜交給我,說:「兜去送先生,勿使錢!」
我們村子裡對各種青菜都有特定的指稱,有些只有村子裡的人才聽得懂。比如:包菜(高麗菜)、大白菜(山東白菜)、白菜仔(小白菜)、台灣包(包心白菜)、塭菜(空心菜)、鵝菜(茼蒿)…等等,都是對個別蔬菜的指稱,村人的日常語彙中並沒有「青菜」這種泛稱。
我拿著芹菜,興沖沖地回到學校,丁老師的煤油爐已經燒得火旺,花生油已經下鍋,辣椒也爆得滋滋響。
「不是這個芹菜,是情菜!」丁老師有點氣急敗壞。
「我媽媽說這就是情菜。」我望著丁老師,囁嚅的說。
「去去!去換!我不要芹菜,我要情菜!就是情菜!平常炒著吃的情菜!」丁老師催我立刻去換。第一次幫丁老師跑腿就搞砸了,我的心情非常沮喪。媽媽聽了我的描述,就跟幾位鄰居阿姨七嘴八舌地揣摩「情菜」的腔調、發音、聲韻、語感,好像一群研究閩東方言的專家,最後終於一致決定換成紅根菜。丁老師看到我帶回來的紅根菜,歎了一口氣,我幾乎看到她眼角閃出的絕望神情。唉!丁老師,我媽媽跟鄰居的阿姨比你還急啊!
幫老師跑腿,通常都是阿德的專利。阿德是我們的班長,比我大兩歲,他長得又高又壯,比我足足高了一個頭。他媽媽以前不讓他上學,說是要留他在家幫忙挑糞、種蕃薯、養豬;後來村公所通知他媽媽,再不來上學就要抓去關禁閉了,阿德才會跟我同班。有一回,丁老師派阿德去買「五花柚(肉)」,我們村子沒有賣豬肉,依木伯的店當然也沒得賣,要到鄰村去買。我真是何其榮幸,阿德挑上我陪他一塊去。那天上完一節課,我們就在賽金欣羨的眼光中,快快樂樂地上路,心情愉悅得好像過四月四日兒童節。山路窄逼陡峭,翻過一個小坡,可以看到山腳下一叢一叢的瓊麻,藍灰色的葉子伸向天空,頂端都長了細細尖尖的硬刺。海岸邊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上面還掛著紅色三角形的鐵牌,寫著「雷區」兩個黑字,更遠處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了。豬肉一斤十八元,老闆用一截芒草編製的草繩繫住豬肉讓我們提著。那天的海水退得很遠,露出一大片沙灘,我們很少有機會來鄰村,阿德就提議去沙灘卡溜,我當然附和,阿德就拎著豬肉晃啷晃啷地跑著,誰知,那斤豬肉就從草繩鬆脫,滑到沙地上,裡裡外外、密密麻麻沾滿了細細的砂子、碎石、草屑。我跟阿德都慌了,連忙用手劈劈啪啪地拍打,砂子越黏越緊,趕緊找到一處水窟,也顧不了那是海水,把豬肉浸到水裡,不斷地涮洗摳弄,總算大致挽回原來的模樣,只是肉色有些慘白。丁老師看到豬肉,除了嫌豬肉太肥,罵了幾句老闆:「你咬屎那裡!賣我這麼肥的五花柚!」其他倒沒有說什麼。那天放學回家,我跟阿德心裡都虛虛的,希望丁老師今天晚上炒得五花肉不會太鹹。
升到四年級,我到鄰村的國小就讀,聽說丁老師就像許多教過我們的老師一樣,離開村子裡的小學了。有人說調到北竿,也有人說辭職回台灣了。我媽媽還有鄰居阿姨的結論是,依木伯的店賣的東西太少,老師買不到東西,連牙刷、香皂都缺貨,吃飯也不方便,當然就會離開。我心裡暗暗想著,丁老師的離去,除了牽拖依木伯的小店,最可能的原因應該是,豬肉太肥又太鹹,而且有砂子;買不到想吃的情菜;民教班的老學生上課睡覺;房間底下的防空洞,夜裡野貓像鬼一樣嗚嗚地叫;村人聽不懂她講的話;背九九乘法表的學生嘻皮笑臉…等等。這麼多年來,三不五時地仍會想到丁老師,想到在那樣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她孤身一人來到海角一隅的僻地荒村,想到她教我們背誦的九九乘法表,對她充滿了懷念與感激。丁老師,希望有一天還能遇見你,我一定會幫你買到你想要的情菜,幫你買到肥瘦勻稱、沒有砂子,新鮮又好吃的五花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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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