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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一:高粱酒(一) --閱讀人次 : 4278 高粱酒(一)
我第一次見識到高粱酒的威力,是在國小五年級的時候。那時的馬祖實施軍管戒嚴,也尚未推行植樹造林的政策,海岸山丘一片荒涼蕭索,難得見到一株可以雙臂圍抱的綠樹。到了冬日,芒花落盡,漫山遍野盡是枯黃的蒿草,原來隱藏在草堆裡的巉岩巨石,此時皆裸露出來,斑斑駁駁的散落在山坡上,幾隻山羊危顫顫在枯草巉岩間奔逐。花崗岩壘砌的石屋,東一團、西一簇的群聚在背山的窪地與臨海的岬灣邊,遠遠望去灰灰黑黑的,在凜冽的北風吹拂下,顯得淒冷而蒼茫。
我們村子僻處島嶼北面,缺乏避浪擋風的港灣停泊漁船,與島上多數漁村不同,村民多種植蔬菜瓜果,賣給鄰近駐軍以維生計。冬季苦旱缺水,氣溫常在攝氏零度邊緣徘徊,等著在過年前採收的白菜與蘿蔔此時正是成長期,早晚要各沃水一次。而村內唯一的一眼水井卻因乾旱而水源萎縮,各家戶每天僅能分配兩擔水,供燒水煮飯等日常家用。至於灌溉用水,必須按照排定時間到村外山坳下的一口水塘輪班「等水」,將塘底冒出的山泉一瓢一瓢的舀入水桶,再小心翼翼的挑至田間施灌。脆嫩嫩的大白菜與甜滋滋的蘿蔔就是這樣「等」出來的。那時,「等水」這個耗時卻不甚費力的活,很自然就落到小孩子身上,也是村裡孩童最重要的家事。
一個冬日凌晨,天光未露,我即從鋪著以芒草當床墊的被窩爬出,準備到村外水塘接四點的班。那天非常寒冷,手腳僵硬連鼻涕都凍著了。我將冬天的衣物全數穿上,再裹上一件已經露出棉絮的破棉襖,腳上還套著一雙撿來的軍鞋,仍不足以抵禦穿透脊梁的寒意。正要哆嗦著出門,依爹突然喊住我:「等下!」我以為他怕我冷著,要我加穿一件村公所發給他的民防隊大衣禦寒,我一邊回答:「不必了!」一邊推門而出。只見依爹手拎著一瓶現在已經停產的300毫升小瓶高粱酒,趕上我,哈著寒氣說:「來!啜一杯再去等水!」我正奇怪依爹平日只喝自釀的紅糟老酒,怎會有高粱?而且還要我喝它?我還是小孩子呢!「啜了!就不冷。」依爹說的很果決。我接過盛得滿滿的酒杯,學他平日喝酒的模樣,將酒在鼻前嗅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只覺得一尾灼熱辛辣的火龍從舌頭通過咽喉直竄胃底,一團熱氣立即回衝而上直達腦門;臉頰暖烘烘的,舌頭有些發麻不聽使喚,耳垂與腳趾上的凍瘡因為臊熱而癢酥酥的。
那個清晨,我全身酥軟的窩在水塘邊的草叢中,抬眼望見下弦月冷冷的掛在東方的天空,凜冽的北風從山巔呼嘯而過,口中呼出的高粱酒香,混雜著青草味瀰漫在冰冰涼涼的空氣中。我專注的看著水塘底緩緩溢出的泉水,輕輕的用水瓢舀入水桶,心中滿滿的暖意,足以消融水塘邊那一層薄薄的、泛著清冷寒光的冰屑。
多年後,我到台北念大學,住在學校的宿舍裡。與馬祖乾冷的氣候不同,台北的冬季陰濕多雨,寒流來時氣溫也會降到十度上下。同住的室友都搓手縮脖的喊冷,我就會從衣櫥中拿出珍藏的小瓶高粱,斟一杯給我的台灣同學,「喝了!就不冷」我說。順便告訴他們:「在我們馬祖,天冷時,不必多加一件衣服,只要多喝一杯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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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