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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已經不同】 --閱讀人次 : 1150 • 從老照片說起
這張無意中在網路看到的照片,是我生命中最早的一張照片。我應該在照片中,卻看不到影像。
那是民國四十六年,美國生活雜誌的記者拍的珠螺村照片。大海廣闊,一艘「補給船」正駛過南、北竿之間的洋面,往馬港緩緩而去。此時尚未滿潮,一排森森朝外的軌條砦,從舢舨頭往鬼澳延伸,鋼條銳利、基座穩固,估計才完工不久。畫面中央正是我家,那時應是中午時間,村內外不見人影。三歲的我待在屋內,吃地瓜飯,玩泥巴,不知辛酸,也不知幸福。
國軍初來馬祖,補給尚未到位,穿軍服、打綁腿的「兵哥」便散入民間,島上稍具規模的大厝,幾乎都有兵力入住。我家鄰居占地甚寬,被選作「連部」,兵哥在屋前砌了兩座石墩,糊上水泥,一左一右漆上「效忠領袖」與「殺朱拔毛」的標語,屋門上方的石牆,貝殼鑲嵌的國徽與「中山室」字樣,至今猶在。
那時局勢混沌,敵我猶未清楚劃分,村裡村外刺刀晃晃,有婦女小孩受到驚嚇,雇船反其道往大陸避難。不久即傳出,某村民防訓練,隊員集合往海邊清理射界,正要移走舢舨,誤踩先地雷,轟然巨響,四條人命枉死。漁民一如既往到對岸售賣漁獲,返航後被一一揪出,無視於蓋滿鄉人手印的陳情書,無視於一家老少陷入絕境的無助,青壯之年的一家之主,被押往台北的監獄,一去就是六年。
以前搖舢舨趕鮮漁獲,到「厝裡」換白米、換柴伙,現在都不能去了;即便山坡上的「草埕」,也已改頭換面,冒出碉堡、營房與坑道洞口,鐵絲網隔絕裡外,紅色的禁區牌子非常顯目;原來借住你家的「兩個聲」,現在荷槍實彈喝令你走開。
馬祖正從「行政公署」時期的保甲制度,轉向村、鄰編制,「竿塘」的舊稱逐漸從日常對話中隱沒,「民防隊」「衛兵」「集合」「擦槍」「訓練」「檢查」「做衛生」這些新而陌生的語彙,頻繁出現在街頭巷尾的攀談之中。
• 一切已經不同
鄉人這才知曉,一切已經不同。種田捕魚、靠天吃飯的日常,突然出現許多「不准」,以及因此衍生的疑惑。不准往內地趕鮮,魚獲要如何銷售?不准往山上割柴,灶口要如何生火?不准在家釀造老酒,如何度過漫漫寒冬?
在這些「不准」當中,首當其衝,受到致命影響的就是「錨纜」商家,他們載貨載人、往來內地與外頭山的海域,一夕之間斷了生路。曾有短暫時間,他們試著跨過海峽往遙遠的台灣另闖局面,然而船隻噸位、語言溝通與有限的人脈,終究無法支應大海凶險的巨大代價。這些個因商致富,曾是島上最響亮的名字,迅速殞落、衰敗,航向歷史的終點。然而,他們砌建的番仔搭,仍可見到往昔的華美;他們留下的傳說,仍在訴說曾經的輝煌。
當錨纜不再揚帆海上,各行各業猶待命名,從台灣駛來的補給船(登陸艦),成了島上生養的倚賴。這批二戰後從美軍接收的中字號艦艇,底艙廣闊,承載量驚人,每隔十天半月,載來糧草、武器,也載來數以萬計年輕的士兵。船來之日,補給船有如擱淺沙灘的巨大藍鯨,軍卡、工兵趕在潮汐之間,在船艏進進出出。每個航次,進到島上的軍備與兵源,時刻都在改變島嶼的形貌與內裡,不斷將島嶼型塑為適合戰爭的型態。
於是,圍繞島嶼的無數岬角,鏤空補強,岩石混搭鋼筋水泥,而成以據點為名的地下城堡;海岸、山坳不時傳來炸藥爆破的悶響,一吋一吋往岩層深處挺進。
軍方與民間逐漸分成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方住碉堡據點,吃米飯饅頭;一方住石牆瓦屋,食番薯鹹魚;一方說國語,制定規則;一方講平話,聽命行事。
• 軍民一家
當島上軍人愈來愈多,甚至超過島民二至三倍,這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陣仗。許多人嗅到商機,自家住屋略事布置,釘幾排木架,擺數張桌椅,掛一塊招牌,開始經營雜貨、飲食、浴室、洗衣、撞球、冰果、乃至漫畫出租等小店,林立在村落交通便捷處。
民國四十五年,「戰地政務委員會」成立,確定以軍管民的體制。他們以三民主義模範縣的想像,聯合耆老,在島上幾個大村徵地蓋屋,砌建連棟式木構門面、兩排對立的兩層樓房,各式各樣的店舖遷入後,便是馬祖最早的街市。南竿有山隴、鐵板、清水、梅石與馬祖澳,北竿則是塘岐與坂里,白犬自然在青番,還有東引愛麗絲颱風過後蓋的七棟國宅。新起的街市對稱、平整,大規模改變了屋宇分布的樣貌,也改變了百年來以耕以漁的生息。
每到例假或部隊輪休日,年輕的軍人從島嶼最末稍處的據點湧出,沒入各村澳的街市之中。他們在此購物、吃食、沐浴、搭訕女生,或隨老士官到「軍中樂園」找尋青春的出口,短暫忘卻部隊生活的困乏與疲累。當夜幕低垂,第一輛憲兵吉普車開進廣場,他們又將投入購工、訓練,與等待家書的漫長時光之中。
民間與部隊的接觸,並不只限於街市的個人消費。數萬人在島上吃喝拉撒,在在牽動島嶼的神經。五零年代冷凍尚未普及,除了白米、麵粉、食油等大宗物質由軍方統一補給,蔬菜與豬肉幾乎都靠民間供應。龐大的消費量促使種菜、養豬成為捕魚、開店之外,民間最重要的生產方式。而軍隊伙房的廚餘、餿水(潘),家家爭搶,即便茅廁都有農民攀山越嶺,挑回農田施肥。
於是,軍民之間互補所需,交流無可避免,並因之引發各式各樣,包括愛情在內的故事。雖然在此之前,軍隊初來馬祖之際,曾因情殺事件,導致軍方不希望與民間有過多瓜葛,而有各種謠傳在軍中散播。諸如,不可進入某村,不可與在地女子交往,否則永留馬祖不得出境等繪聲繪影的說法。
即便有這些潛在的規範,軍隊與民間,還是不時擦出或明或暗的火花。年輕士兵,經常來某店消費,有時因臺灣接濟未到,而向商家賒欠的狀況,所在多有;澳口哨兵與村人朝夕相見,日漸熟稔,送上兩尾黃魚,可以使得晚歸的漁船免於受罰;半打老酒,與伙房班長喝得滿臉通紅,可以包得整營餵豬的廚餘。當村裡的廟宇年久失修,部隊長官幾乎有求必應。砂石、水泥與穿著軍服的土水師父立刻到場。修繕完工,長官捻香三拜,祈求神明保祐,至於是否雕琢精美、是否合乎形制,那就不是他的管轄範圍了
特別是當高階軍官看上某家女孩,追求過程導致的周邊利益,小到補給船的床位,大到拔擢升官,其中因權勢、地位,轉化而來的溝渠暗道,大概只有相關當事人,才能體會箇中滋味。
• 開啟一扇天窗
這些千絲萬縷的軍民關係,有如為島民開啟一扇天窗,得以張望島嶼以外的世界,也為日後馬祖人大舉遷臺的熱潮埋下種子。
五零年代,東莒某位年輕漁民,與村裡派駐的指導員結為好友,指導員鼓勵他往台灣發展,並介紹他到親戚的鞋廠工作。在此之前,年輕漁民從未聽聞台灣,也從未想過到外地討生活。他單槍匹馬往陌生之地,時至六零年代,他在桃園的鞋廠已有二百多位員工,多數都是馬祖鄉親。
除此之外,女性與軍人的婚姻,有如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線,隱隱然將桃園八德牽成馬祖人的第二故鄉。
那時,年輕的馬祖女性,身邊不乏軍中追求者,面對言行舉止與馬祖男性大不相同的「兩個聲」,自然也會嚮往不一樣的人生。然而,畢竟是終身大事,自己多所遲疑之外,家中長輩反對的聲音更大。因此,六零年代以前,因戀愛而嫁給軍人的年輕女子非常少見。
倒是有一些中年婦女,丈夫因病、因海難不幸過世,幾個孩子嗷嗷待哺,生活頓時陷入困境。經人介紹,總會適時出現一位老士官(其實不老),他們沒有高階軍官的條件娶年輕女子,他們遠離家鄉寄身部隊,極端渴望家庭與女性的溫暖。
老士官換防調回台灣,帶著老婆孩子住到桃園,那裏是駐守馬祖的六軍團大本營所在。他們申請到陸光四村的眷舍,安定下來之後,老士官退伍,到鄰近的工廠上班,太太在家做手工,照顧小孩。不久,馬祖的親戚來探望,見到此地賺錢容易、白米好吃、不必躲防空洞,一家三口工作一年就可買一戶平房,客廳、廚房、衛浴俱全,比馬祖又矮、又暗的石頭房子好太多了。
更巧的是,八德「聯福」製衣廠的老闆是福州人,雖然他從未去過馬祖。異地他鄉,語言是最親近的距離,馬祖女性國小畢業即赴台工作,第一站就落腳聯福工廠。
於是,親戚留下來了,不久親戚的親戚、朋友也來了。馬祖地方小,消息傳得很快,大家都來了。
• 解嚴
民國七十六年,蔣經國總統宣布臺灣地區解嚴,金馬仍維持軍管體制,深覺不平的台馬兩地青年,聯名請願、持續抗爭。民國七十八年「823大遊行」,及民國八十年震撼全國的「507 反金馬二度戒嚴」,立法院前長達十一天的靜坐抗議之後,終於迎來馬祖防衛司令部發佈命令:「茲宣告本縣自八十一年十一月七日零時起解除臨時戒嚴」。距離民國四十五年七月十六日,長達三十六年又一百一十四天的戰地政務正式終止。
當天,山隴廣場施放一串很長的鞭炮。
有人注意到,就在前一天,馬祖日報刊登一篇特稿:「現在評斷戰地政務的得失,不易得到客觀的標準,但是自從實施戰地政務之後,地方商業發展起來,各項建設加速推動,特別是縣民教育大幅提高,馬祖從沒有到有,脫離貧窮,邁向進步,這些成果雖不是最好的,但在海島上已是難能可貴了。」
北竿耆老王詩如先生,年輕時捕魚、擔任過村長、開雜貨店、養豬、經營船務公司,幾乎經歷過戰地政務時期每一件大小事件。意味深長的說:「他們給了我們很多機會,我們要善加把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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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