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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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落盡的午沙港，此刻寧靜而美麗。若從廣闊的澳口往右，左側是湛藍大海，南竿朦朧在望；右邊山壁翠綠，一路綿延直到坂里。剛剛退潮的沙灘，濕漉漉猶帶藻味，雙腳踩過，淺淺的腳印一路逶迤跟隨。這時你會注意，山腳下無數大小礁岩堆積，有若深淺不一的棕色神獸，海浪爬上它的額頭身軀，又迅速溢流而下。海風呼呼，如浪花一樣忽強忽弱，此外，沒有別的聲音。
過了儲水庫，遠遠一道窄仄石階，如癒合傷口蜿蜒在巨岩之上。石階年代久遠，漫漶溶蝕，像一個個凹槽，漲潮時淹沒幾層，退潮露出；若逢「做風勃暴」，捲起的海砂又掩埋幾階。以致沒人說得清，到底幾階幾層？此地偏遠、荒涼，溢出日常之外，不知何時開始，意有所指的「十八層」稱呼逐漸成了共識。這個惹人往鬼神遐想的陰陰地名，曾有一段時間是北竿禁忌之地，大人總是囑咐小孩：「沒事勿去彼所！」
昔時馬祖無車無馬，村與村間自然都是羊腸小徑，有的翻山越嶺，有的海邊蜿蜒。家住芹壁上村的前北竿鄉長王朝生說，國軍未來之前，石階便已存在，估計是清末闢建。他說，若從塘岐往午沙，當然山路便捷，爬一段長坡，在芹仔山腰歇一會，再下一段長坡就到了。往昔，塘岐中醫元泉先生，就是讓人抬竹轎走這段山路，幫午沙鄉親把脈診病。
然則，若要從塘岐往坂里、白沙，山路就艱難許多，不僅路程遙遠，且山徑崎嶇，徒手而行尚可，若要駝重物、挑大擔，對體力與時間都是一大考驗。於是，鄉親在午沙海邊另闢新路，沿著海岸走捷徑，那道徒手開鑿的石階，既是挑擔蝦皮海產的魚路，也是迎娶新娘的花轎必經之途。
北竿鄉戶政主任退休的陳天喜說，他母親是白沙人，民國三十年代嫁到塘岐，大喜之日的花轎即是從白沙走山路到坂里，再循海邊小路，抬到午沙，然後往塘岐而去。他母親說，以前新娘子「野乞虧(很辛苦)」，路途遙遠為免內急，前一日禁食禁水，上轎前含一粒鹹橄欖，讓依爹抱上花轎。四人抬的花轎在岩間攀上攀下，後面跟著挑紅擔的娘家舅子，迎親隊伍要趕在退潮的短暫時間越過沙灘，還未抵達夫家，新娘子就已臉色慘白、七葷八素了。
午沙媳婦張秀蓮曾聽婆婆提到，昔時，迎娶的轎伕抵達女方家裡，點心招待非常講究，碗缸盛麵，魚丸魚麵外加豬肉太平蛋，稍有怠慢，新娘子一路就辛苦了。當花轎行到「十八層」，轎內闃暗看不清楚，轎夫若吃食滿意，就會好心提醒新娘：「落崎了，手著扶好！」若吃食不中意，花轎陡地傾斜，新娘子額頭匡噹一聲磕碰轎壁，只能暗暗叫苦；無怪乎新娘大朵頭花都戴在額前，除了美觀，不知是否有防撞功能，呵呵！
民國五十年代，坂里與塘岐之間修了一條公路，軍車轟轟駛過，揚起的黃土與黑煙好一會才散去。張秀蓮說，她好命，結婚時的花轎，是讓軍車從坂里載到午沙，抬幾步路就進王家大門；而這條海邊的魚路與婚路，也逐漸退隱到北竿鄉親記憶的邊緣。
然而，祖先辛苦鑿成的十八層，並未就此荒廢。五十年代，北竿守軍與南竿、東引同步執行北海計畫，在午沙港右側開鑿岩壁挖坑道，作為小型登陸艇的藏身之所。坑道午沙一端的開口正是在「十八層」頂端，每日百餘人工兵、器具(鐵耙、圓鍬、十字鎬，沒有電鑽)、炸藥，皆是由此石階上上下下。先輩一吋一吋開鑿此路之時，萬萬沒有想到，這條有利民生的魚路與婚路，百餘年之後，會成為官兵攀爬的備戰之道。
坑道開鑿並不順利。起先，選定石階頂端的左側山壁打洞，圓鍬、十字鎬與炸藥，連著幾天輪番施做，毫無進展。經人指點，軍方購得毛豬一頭「刣白」，焚香燒紙廟前祭拜，五福大帝扛乩諭示，軍方旋即改在右側施工。王朝生說，某日坑內埋炸藥引爆，點燃後眾人退至洞外等待，久久未見爆炸聲響。時已近晚，估計引信故障，大隊人馬清點後撤離，返回營地休息。次日一早上工，十餘人魚貫入坑，轟然一聲巨響，前一日未爆的炸藥此時炸開。洞外官兵大驚，怕有餘爆不敢妄動，直到下午方入內查看，血肉橫陳，在恐懼與悲切的哭喊聲中，拼湊出十餘具猶是溫熱的屍身。
坑道完成不久，巨颱艾爾西襲馬，捲起大小石塊，堵住臨海一側的所有甬道，也打斷了艦艇佇泊的想像。北海坑道成為軍事禁地，軍方改從午沙村尾的哨口進出，這十八層階梯除了潮起潮落的浪花定時造訪，就是版本不一，各種繪聲繪影的傳說。有人說，月明之夜，坑道附近時而傳出洞簫吹奏，淒迷幽怨；有人見到穿草綠汗衫的男子，手持畚箕，在坑道口喃喃自語；有人說，暗黑海灘，有油燈神秘閃爍，著皂色長衫女子，步步金蓮，施施然隱入坑道；…。
前中山國中王花俤校長說，他念中山國中時，校址還在坂里。他每天從塘岐往學校，為了趕時間，有時瞞著家人操捷徑走「十八層」。他與同伴從北海坑道上沿繞過，心裡也會發毛，也會懼怕；那時年少吳所掛慮，一路奔走嬉鬧，不旋踵，心思即為山海的壯闊與律動所佔據，乾坤朗朗，甚麼也沒有發生。
民國九十年代，馬祖國家風景區成立後，整修北海坑道及聯外道路與護欄，開放為旅遊景點。觀光客從坂里進午沙出，或反向而行，在坑道內聽潮、觀望、讚嘆與攝影，或者加碼復述籠罩其上的烏雲與陰影。如此數年過去，直到有一日，一位釣客在附近海域滅頂。他們說，此君生前某次與友人酒桌歡聚，透露夢中見一穿繡花鳳鞋女子，膚似凝脂，峨眉輕掃，十指尖尖如春筍。他繼續酒言酒語：「娶妻當若是！」不久即傳出，他落海而亡，去討繡花鳳鞋女子做「佬媽」嗎？
就像記憶一樣，死亡與鬼魂的傳說，歷久彌新，永遠不會過期。虛構或真實，永世的更迭徘迴，如何面對取捨，端賴自己的態度與性情了！
(全文完)
(提醒：北竿北海坑道落石坍方，封閉中，請勿前往。)
【十八層】
由劉宏文發佈於 2022年4月28日 星期四
「十八層」是北竿午沙港附近的地名，指的是十八階石梯。白沙港尚未成為北竿門戶之前，午沙因其面南的廣闊沙灘，一度是補給艦與商船駐泊之地。船來之日，忙著清運的卡車、工兵，還有搬碼頭的甲哥，熙攘喧囂，經常折騰一日一夜。現在港邊還有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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