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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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子信仰，在台灣很普及，從陣頭轉型演繹的「電音三太子」神偶表演，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酒窩，從國內紅到國外，幾乎已是台灣廟宇文化的代言。然而，坂里這間「三太子李哪吒」的廟宇，卻是四鄉五島唯一以哪吒為主神的廟宇。
這要從青年時期一直作為三太子「上身」的漁民—王美淦先生談起。
一、
王美淦今年76歲，聲量大，中氣十足，雖有一點駝背，但走路與說話一樣，非常敏捷快速。他說，王氏一族晚清時就已遷居坂里，已有一百餘年歷史。他父親王和利有艘「艋艚」，平日捕蝦皮，有時也權充「錨纜」，載運魚獲往大陸。比起種田捕魚的村民，他父親是船主，生活條件佳，鄉間尊稱「出海」而不乎其名。
王美淦有兩位媽媽，大媽連生九個女兒後，從鄰近黃岐的北茭，乞(領養)得一位男孩，以免絕後。男孩逐漸長大，對世事人情有了看法，有時隨「錨纜」往黃岐載卸，難免與北茭的原生家庭往來；不久便傳出，北茭父母覬覦外頭山王家財產的閒話。大媽雖疼男孩，但耳根軟，有了戒心，思前顧後，決定慫恿父親到對岸娶妾，期望生個真正的血緣男丁， 延續王家香火。
以那時而言，父親已是年近六十歲的老漢矣！
大媽遂與族裡長輩商議，找一位年輕俊秀的堂弟頂替父親，駛船過海，往長樂鄉間相親。去回幾趟之後，花費半麻袋的光番(銀元)，終於迎回年輕的二媽，居然與大媽乞來的男孩同齡。
父親六十一歲那年，二媽生下王美淦，後來又生五個女孩。作為十六個子女中唯一的血緣男丁，王美淦集全家寵愛於一身。當村裡孩童已在野地摘豬菜，海邊撿海螺，做盡家事，他猶坐在坂里大宅讀私塾，教書先生是「流亡人」。國軍來了以後，實施新式教育，他也唸過一年國民學校。
他記得幼時，父親曾帶他到南竿。船靠福澳，街市熙攘非常熱鬧，玻璃櫥櫃內各式文具，櫃檯上大小瓶罐裝糖果餅乾，後方架子一捲捲彩色布匹。父親帶他到街尾餐館，食了一碗扁肉，隨後翻過福澳嶺，往牛角村行去。他們尋到一家木材店，父親似有預感，訂做一具棺木。隔年，王美淦十一歲，父親亡故，全家頓失所依，不旋踵，大媽也隨父親而去，兩位老人的後事，幾乎耗盡所有「家夥(產)」。十三歲那年，母親見他長的粗壯，嘴上一抹淡淡的「嘴烏」，便從學校喚他回家，跟在同父異母的大哥身邊，隨舢舨出海「沃艋(牽罟)」。
「沃艋」一艘船十八人，有人搖櫓出海，繞圈撒網；有人留在沙灘，合力拉網撈魚。坂里有五艘「沃艋」，從三月的丁香魚季開始，五月鯷魚，七、八月白力與鰻魚，一直到九月鮸魚，才收起魚網，換到中澳的艋艚捕蝦皮。那時，每天都能網到百餘斤魚獲。同船夥計見王美淦小小年紀，卻勃打有力，也算他一份。他說，魚獲中最怕魟魚，他曾被尾巴掃到，有如藤鞭擊打，痛得眼淚直流，大哥叫他灑泡尿抹上，又用生薑塗擦，幾天後紅腫才消退。
二、
王美淦平日跟著大人出海，得空便幫忙母親餵豬、撿柴、討沰。十五歲那年，突然不再開口說話，性情大變。他經常覺得胸口鬱結、恐慌，一股難以抑制的無形力量，從體內爆發，像個無頭蒼蠅，驅使他在村內狂奔，從中澳跑到北面山，再從下底行往高層呼嘯奔去，時而從高處躍下，時而攀牆上人家屋頂。看著他咿咿唔唔從身旁跑過，村人都說：「和利囝美淦變病啞，變顛趴了！」
這種不由自主的迷狂，隔幾日便發作一次。他有口難言，非常煩惱，也非常痛苦。有一次，夢見有人托著，不斷升高，升到雲端，依稀見到盡頭處有個穿紅肚兜的小童，露齒微笑；他很害怕，掉頭就跑，卻從高處落下，降到無底深淵；醒來一身冷汗，牙齒猶打顫不止。有很長一段時間，夜間不敢熄燈，不敢瞌眼，呆坐床頭直到雞啼。白天四處躲藏，空屋、草堆，有一回甚至躲到田邊搭蓋草寮的糞池邊；他曾聽大人言，糞池乃不潔之地，神鬼不入。
王美淦說，那年冬天某日，天寒地凍，海邊風疾浪高，艋艚、舢舨都沒出海，江頭墘空無一人。他身心不適，癲症再次發作。他褪盡衣衫，從家裡奔出，直直往海裡而去，海水冰冷，他絲毫不覺，體內如火燃燒，縱身入海。有人看到他在浪裡載浮載沉，通知母親：「和利嫂，汝囝卜浸死了！」待母親趕到，他已清醒上岸，面色慘白，濕漉漉渾身顫抖。望著圍觀的村人與海防哨兵，他既感無奈又覺深深的羞愧。
為此，母親踮著纏足小腳，到處問神求解。芹壁、橋仔、塘岐、甚至遠到南竿，向各家廟宇求助，眾神明都說有一物附身。母親特地往塘岐，請曾在梅花習過巫覡之術的元泉先生，來家裡做法打「結手印」。元泉先生說，此物非陰邪妖鬼，是正神，道行高超，非常厲害。母親再往中澳拜求白馬尊王，乩轎遊走靈動，片刻後神案寫下：「玉皇府三太子李哪吒！」
三太子纏身三年，真相大白，王美淦再次開口說話，已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但他心裡仍然抗拒神明附身之說，不喜吞火、割舌、乃至整把線香塞入口中的「鬼形鬼相」。當時橋仔有位神婆，特來坂里告訴母親，她能看到穿著紅肚兜的孩童，一手握金環，一手持尖槍，踩火輪，在他們家進出嬉鬧。母親不語，待王美淦回家，便勸：「汝生此款命，三太子討汝上身，汝就認了做伊「神媽」吧！」
母親復請元泉先生做法，王美淦找幾塊木板釘了一座神龕，安置香爐，恭迎三太子神靈在家安奉。王美淦上香叩拜，心裡默念：「汝選我當三太子神媽，我無話中講，唯請神明上我身，一莫貪利，二莫害人！」
三、
王美淦說，五零年代的馬祖，醫藥不便，遇有病痛不適，求神問卜很常見。他記得，第一次神明附身辦事，是村裡一位婦人。婦人發癲，不言語、不飲食，衣不蔽體全村遊走。丈夫相信遭妖魅狎弄，找上王美淦，請三太子降神附身，禳除不潔之物。
王美淦讓婦人坐在內室，燒香燃符，口中喃喃，不久三太子上身，王美淦口含炷香，持刀割舌，全身顫抖有如靈魂脫身，圍觀眾人皆感受到氣場靈動，彷若神在。王美淦隨即往內室顫顫行去，眾人忐忑，只聽大喝一聲，室內騷動，一陣旋風奪門而出，王美淦手握一撮雜色獸毛，氣定神閒的步出室外，圍觀眾人汗毛豎立，面面相覷，眾皆不語，卻彼此相知發生何事。
婦人痊癒後，見王美淦家中供俸三太子神龕，只有香爐與牌位，便與家人搭補給船往台灣，塑造一尊金身相贈。此事不久從坂里傳出，來坂里王家問事者愈來愈多。王美淦說：「好像火上噴油，烘起來！」當時的立委、縣長、南竿鄉長等，聽聞他能吞火、割舌、赤足走木炭而分毫無傷，特意搭船來北竿目睹。王美淦說：「三太子是倪囝哥，骹遛心重，每巡都能配合。」
民國60年代，每年農曆三月，南北竿、東西莒集結四、五十艘漁船往東引海域捕黃魚。政府補助、可跑遠洋的五十噸級「躍馬號」單拖漁船也躍躍欲試。「躍馬號」船型大，動力強，作業範圍廣；漁法是否適合橫山水域？是否侷限東引兩個月？夥計們猶疑不決。行前，船長特來請示三太子。王美淦做法，直說三太子微笑，鼓勵「躍馬號」前往東引，並且護佑風浪平靜，漁獲滿艙。
果然，那年「躍馬號」魚獲是所有馬祖漁船之冠，每人分得數十萬元。船長特地駛船赴台，購置一套精美的神桌神案，運回北竿後，包了台軍卡車送到坂里，酬謝三太子的庇佑。
這時，王美淦老家已經安不下信眾贈送的金身、香爐、神桌、香案等祭祀用具，過年擺暝方位更顯侷促。徵得三太子同意，信眾捐地、捐錢，籌得數十萬元，蓋了一間水泥磚牆、石棉瓦鋪頂的簡陋廟宇，眾多金身、與神桌香案總算有了較寬敞所在。七零年代，屋舍漏水，復請工兵維修，又於民國89年拆除重建，而成今日之規模。
王美淦說，新廟落成之前，委請台灣藝師塑造嶄新的三太子金身還有數尊神像，裝箱運到基隆碼頭，欲託商船載回，船長說已經滿載，沒有答應。然而廟方開光時間已定，非常著急，乃請任職該船事務長的白沙鄉親說項，船長仍堅持不載。當商船鳴笛啟航，船長忽然全身不適，頭暈欲嘔，幾致無法站立；心知這是神明顯靈，立刻停航，重新調整載貨，讓金身順利登船，一路無風無浪駛回北竿。船在午沙卸貨，事務長對王美淦說：「這神明野靈，跟蠟燭一樣，蜀點就著！」
四、
王美淦說：「錢是骹遛乇(玩物)，不保險，有無勿看太重！」自十五歲起，他與三太子結緣五十餘年，幫鄉親辦事不計其數，從未收過一分一毫。他這一生討海、開雜貨店，能順利平安維持小康家境，裡裡外外，都蒙三太子照顧。
他說，就在前幾年，一個冬天早晨，他獨自駛船出海巡網，十二月勃暴天，浪大風疾，回航經過「金鉤釣(尼姑山尾)」，一個巨浪撲來，他沒站穩摔落海裡。海水冰冷，風浪又大，他使盡氣力試了幾次，根本無法攀上船沿。心想：「遭了！海面只我一艘船，這一世大概只到這裡了！」這時，尼姑山觀測站看到漁船，本不以為意，隨即發現海裡奮力掙扎的王美淦，非常驚駭，他們認得這位每天出海的老漢，立刻通報人在坂里的王美淦太太。
坂里無漁船，王美淦太太趕到白沙，請友人漁船出海搭救。他們拋繩索、救生衣，幾個人合力把幾已凍僵的王美淦拉到船上。
幾天後，王美淦恢復元氣。他說，落水後，他很擔心無人駕駛的漁船漂走，大海茫茫，不管陸上觀測、還是海面往來船隻，只會看到漁船，根本看不見有如黑點一樣的落水人影。幸而三太子顯靈，漁船始終未漂離，一直護佑他，在他落水處繞圈子；他才能被觀測站發現，被友人的漁船救起。
王美淦曾當過四任坂里村長(二任官派二任民選)，他個性耿介，說話直白。官派時期，曾經跟軍派副村長與駐地警察都有過節，甚至大打出手。他說，有一回，村裡婦人去海邊討沰，被副村長搧一巴掌。婦人哭哭啼啼，他非常氣憤，不管對方軍人身分，厲聲質問：「你怎麼打人？」
副村長：「她沒有跟我報告就下海。」
王美淦：「你一天到晚亂跑，別人不知道你在哪裡，我知道。」
副村長要關他禁閉，王美淦脫口而出：「來關啊！副村長把村長關起來，來啊！」
副村長自知理虧，也怕王美淦通報自己行蹤，自此以後姿態整個軟下來，客氣多了。
還有一次，一位南竿來的駐鄉警官經常來村裡巡視，管教養衛依次指指點點一番。村裡某商家在市場擺攤，為討好警官請吃飯，幾人喝盡一罎自釀老酒，猶未盡興。過沒幾天，來了幾名警員，抄走商家所有私酒，全數打翻倒進村外的溪裡。王美淦認定警官搞鬼，找他理論，說：「你一手雞腿，一手鐵鏙(手銬)！」
一言不合，兩人扭在一起。警官揚言辦他妨礙公務，王美淦不怕，他說：「汝放肆！食儂家酒，固摳儂家股川(屁股)！」
王美淦說，可能因為哪吒是少年英雄，北竿所有廟宇，大概要數三太子廟年輕人參與最多。這幾年，他逐漸淡出廟裡事務，除非有關祭典科儀之事，其他都交給年輕人。現在醫藥發達，疑難雜症都有現代醫學處理，問事的人比以前少很多，即便是降神禳災，神明附身的儀式，也已經以乩轎取代。
但他仍然信仰神明，仍然跟十五歲時一樣，感受到靈界的神秘力量。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關鍵點，祈求三太子臨陣解危，他從未失望。
(全文完)
【三太子臨陣】
由劉宏文發佈於 2022年2月23日 星期三
從白沙往坂里，過了中澳口，在村口左側，可望見一間供奉「三太子李哪吒」的廟宇，正面官帽式山牆，面向大海，非常顯眼。
三太子信仰，在台灣很普及，從陣頭轉型演繹的「電音三太子」神偶表演，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酒窩，從國內紅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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