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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番澳傳奇】 --閱讀人次 : 1958 ⌾ 前言
初次聽到「生番澳」的海神故事,是在三年前訪談「漁民詩人」黃鵬武先生。當時就興味盎然,希望實地探查一番,後來有事羈絆,便耽擱下來。去年得知,莒光林冰芳小姐(北藝大黃貞燕老師研究團隊成員)捷足先登,並在臉書提及此行的奇異經驗,我非常羨慕。
機會終於來了。我的同學陳天喜主任,對北竿文史素有心得,他與黃鵬武先生是舊識,開車載我們三人,從橋仔海防部隊後山,繞一條山路尋去。山路很窄,僅容單向通過,車子緩緩劃過兩旁幾乎蓋過路中央的芒草,盡頭是一座廢棄碉堡,雜草已長得與水泥城垛齊高。
我們正猶疑如何下到崖底的「生番澳」,黃鵬武先生熟門熟路,已經一馬當先,踏著自己刻鑿的石階,攀下山壁。我與天喜兄手腳並用,心神都在顫抖,甚為狼狽地追隨其後,暗暗敬佩鵬武先生讚美有加、之前來過的林冰芳小姐。
於是,我們一步一步踏入黃鵬武先生神祕而又瑰麗的世界。
⌾ 正文
「生番澳」位於橋仔澳正北。馬祖夏季吹南風,這裡風浪平靜,非常適合近岸圍捕丁香魚、鯷魚,這類體形較小的春夏漁產。到了冬天,北風凜冽,位處澳口西北方的大坵島、與東北方的獅島,擋掉大部分風浪,漁船也經常停泊此處,卸載魚貨。澳口上方邊坡,曾有一戶人家,可能生得黝黑,高鼻大眼,人稱「生番」,久了便轉為澳口名字。舊時往來橋仔與此地的崎嶇山路,即是由此經過。
黃鵬武說,昔日「生番澳」船進船出,舟楫頻繁,婦人小孩也經常來此「討沰」,但船與人從未傳出意外,老一輩都說這裡是「平安澳」,有海神駐此庇佑。歷年來,都有橋仔漁人打算為海神建廟祭拜,年節燒香補庫;但海神託夢,祂乃海中之神,不宜上岸,堅不應允岸上建廟,也不應允添香補庫等儀式。
這個傳說如此奇異,如此不尋常,幼年黃鵬武聽得此事,迷惑中夾有一絲震撼。他心裡暗忖,一位不要求堂皇廟宇、不要求焚燒金紙的神祇,必定神格高尚、必是恪守本位的正神。等他年歲稍長,見識過許多裝神弄鬼、假藉神明的敗德劣行之後,愈發崇敬這位冥冥中護佑眾生的「生番澳」海神。
那時,他已發願為海神做功德,昭顯其神格之崇高與不凡。
國軍來馬之後,實施軍管,海岸沿線管制森嚴,軍方在「生番澳」崖壁上方設據點,碉堡以下是陡峭山壁,無路可達海邊。澳口邊坡那戶名喚「生番」人家,與舊時小徑,也早已被荒煙蔓草淹沒。「生番澳」人煙罕至,更無漁船停泊,逐漸從橋仔人的記憶中淡去。
然而,漁民詩人黃鵬武沒有忘記古老傳說。那時陸路已不通,他念茲在茲,經常在魚事空檔,搖舢舨,走大坵與橋仔間「門中」海路,獨自一人往「生番澳」海邊。在浪花與濤聲中,想像舟楫喧嚷的過往,感受海神的聖靈與慈悲。
打從幼年自母親處聽得此故事,他心中已有定見。雖然海神謙沖為懷,不讓蓋廟;但他決心立碑誌記,讓後世子孫記得此地曾漁舟熙攘,曾有無名海神在此力拒波臣,庇護漁人出入平安。
來去幾次之後,他在澳口纍纍堆疊的大小礁岩中,相中一塊表面平坦的巨岩(漁人稱澳正),漲潮時可繫舟,退潮時方便攀登望遠。他決定在岩石與山壁接壤處,鑿石闢土,立碑為紀。
某日,風平浪靜,黃鵬武搖舢舨載兩包水泥與數袋砂石,還有塑膠桶裝淡水,緩緩駛向「生番澳」。船入澳口,他以櫓為舵,正要靠岸,突然颳起一陣颶風,舢舨劇烈搖晃,他把持不住船身,噗通噗通,水泥、砂石、紛紛掉落水中,自己也險些落海 。他驚魂甫定,瞬間爆起的大浪又趨平息,海面如鏡,彷彿一切都未發生。
隔幾天,他又載水泥、砂石搖櫓而來。他小心刻意慢行,駛到澳口外,風浪又起,他心裡明白:海神阻擋蓋廟,即使建碑也不應允。他只得將水泥、砂石棄於海中,不再強行登岸。
但他為海神立碑之心願並未改變。心裡思忖:「海神管海路,既然不給過,我走陸路總可以吧!」此後幾年,只要不出海,在忙完海事之後的閒暇時間,他一定拎著十字鎬、榔頭,往「生番澳」上方的碉堡盡頭,他要在岩壁上鑿出踏腳石梯,一條有如棧道的石路,彎彎曲曲通到澳口;不僅如此,他還要在堆疊的巨大礁石上,劈出僅能斜身而過的甬道,攀下爬高,最後抵達「澳正」-建碑預定地。
如此10年,通往海神之路總算初具雛形。他暫時擱下榔頭與十字鎬,雙手換上裝水泥與砂石的塑膠袋,每隻手5公斤,徒步走那條自鑿的石梯棧道。他塗抹水泥,鑿刻山壁,一砂一石堆積心目中的海神形像。他親自撰文,描述海神靈異事蹟;構思楹聯,彰顯海神崇高情懷。伴著海風濤聲,他經常工作到夜幕低垂,方才踏著依稀的月色返家。如此又是5年。
民國69年,兩岸局勢和緩,他瞞過海防衛哨,駕船往對岸黃岐尋找石刻店家(彼時,對岸邊境對台船不設防),將所撰文字銘刻大理石板,載回後鑲嵌在石壁預設位置。石碑安置妥當,10多年往來奔波的夙願總算得償。誰知該年八月,強颱來襲,大浪躍過「澳正」,石碑盡毀,一片殘破景象。黃鵬武並不氣餒,他將之視為海神再一次的考驗。次年,他又駕船往對岸,重新打造石碑,用更多的水泥砂石,補強補實,而成今日規模。
30年涓滴而過,期間經歷數次大颱,海神碑安然無恙,靜靜地貼在「澳正」後方石壁。這荒涼寂寞的漫長時光,只有黃鵬武一人來此佇留。他不燒香、不燒紙,只是靜坐一旁,或者清理碑前的海漂塑料,有如晨昏打掃自家庭園一般。
那天,空曠的澳口只有我們三人,黃鵬武說,這已是多少年來最熱鬧的時光。他一邊解釋碑文,一邊喃喃自語:「我一生捕魚,歷經五次沈船,都能幸免於難…」他的聲音沙啞、遙遠,彷彿傳給冥冥中聆聽的海神。
此時正逢漲潮,海浪一波波逼近,我們行禮致敬,準備循原路歸去。黃昏的陽光從海面反射,楹聯曖曖有光:「頂天立海傲山川,空前絕後笑陰陽。」漁民詩人自撰的質樸文字,既是對海神的崇敬孺慕,也是對自己的想像與期許吧!
【生番澳傳奇】
由劉宏文發佈於 2021年4月1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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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