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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高智煌的馬祖記憶】 --閱讀人次 : 4665 緣起
三月初,馬資網劉家國站長溜覽臉書,看到一封30多年前、發自馬祖北竿的電報貼文,非常好奇,便約了貼文主角高智煌先生見面。這一見非同小可,高先生不但帶上電報原件,還有一袋民國75至76年間,他在北竿服役時留存的文件,從小店洗衣單到退伍令,林林總總共30多件。對於正在苦心蒐羅戰地政務文物的我跟劉站長,不啻天上掉下一份厚禮。因為高先生說,他願意全數捐出。
民國38年,國府退守台灣,軍隊入駐,馬祖成了對抗中共的前線戰地,從此萬物歸位,開始有了嚴明的建制。然而,從海保部隊踏入白犬島開始,到74軍一陣風似的掃過馬祖,再到正規部隊的戍守與換防,軍隊與民間一直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一邊是講普通話、穿軍服吃白米飯,住在坑道、碉堡、據點等禁區,屬於統治階層的「兩個聲」;另一邊則是講馬祖方言,住在澳口、海邊,以番薯籤為主食的島民,平日捕魚、務農或開小商店為業,隸屬被統治的一方。
軍民之間,除了民防受訓、案件申請,以及軍人在例假日湧現在大街小巷的小店消費,雙方甚少接觸交流。特別是講台語的義務役士兵,他們構工、衛哨、搬碼頭、挖坑道,汗流浹背,經常被喝斥指責。除了清晨與傍晚傳來軍歌答數的聲音,對於這一張張來自後方,馬祖人稱「台灣囝」、「台灣憨」的年輕戰士,其實所知不多。
他們想些什麼?家在哪裡?怎麼看馬祖?
3月22日,我跟劉站長約了高先生在松山機場見面,在搭機前的短暫時間,我們聊了他的軍旅生涯,以及30多件文物背後的故事。他戴一頂鴨舌帽,看來比實際年齡輕,健談,充滿對馬祖的懷念。
以下是高智煌先生的訪談,為求臨場真實,全文以第一人稱敘述。
舊物
我不是收集癖。我也不會為了某一項物件而特意蒐羅,苦苦追索,甚至花錢購買。我只是留意生活中某些特殊的、對個人有意義的物件,隨手保留,充當生命行過的足跡。
這次因為把一封舊電報分享到網路(一個曾在馬祖當兵的群組),而有這段機緣。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居然有那麼多累積。重新翻閱這些老物件,好像打開記憶盒子,馬祖的往事一件一件都回來了。
這些文件不僅是我個人的珍貴經歷,也是許多戰友共同的生命經驗。我不為金錢、名利收藏,捐出並沒有損失什麼,只是換到一個更安全、更周到、能讓更多人分享往事的所在。我甚至希望拋磚引玉,有更多的戰友願意把留在身邊之紀念物品捐出,聚沙成塔,拼湊出一個更為完整的時代。
入伍
民國73年,我還在讀高三,收到身家調查的通知,賺得一天假。同年11月役男抽籤抽到陸軍。高中畢業那年,大學沒考好,基於對攝影的興趣,我參加一個攝影訓練班,學習相機、攝影機操作、沖印、剪接等,當時沒想到會成為日後在軍中的專長,而有了一段不同的軍旅經驗。
75年1月3日,我別上台北市政府「為國爭光」識別牌,與100多位同梯,坐上開往新竹新兵訓練中心的火車,開始二年義務役生涯。結訓那天抽籤,我抽到「9308」,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是哪個單位?晚上班長一一詢問,他看了我的號碼,有意無意的說:「好單位也有壞缺,壞單位也有好缺」,我心知不妙。
第二天,一行人惴惴不安來到火車站,在月台候車時,帶隊官宣布,這一列車開往基隆候船,全是要到馬祖的新兵。他還特別告誡:「馬祖是前線戰地,敵前逃亡,唯一死刑!」話一說完,大家面面相覷,七嘴八舌步入火車,一片驚惶。等到火車啟動,只剩下「喀隆!」「喀隆!」鐵輪輾過鐵軌的聲音。我心裡不斷吶喊:「為什麼是我?」是我平日做了壞事?還是不夠孝順父母?還是欺凌弱小?此去生死難卜,老天為何如此待我?
韋昌嶺候船那幾天,雖然有家人來會客,我的心緒還是沮喪低落,甚至有些自暴自棄。記得抵達韋昌嶺當天,我就與同梯幾位鄰兵躲在營舍邊的牆角抽菸,彷彿做一些平日不敢做的壞事,才能平衡倒楣的籤運。吞雲吐霧到一半,赫然發現陰暗的牆面有幾句留言,再仔細辨認,居然是以石頭刻畫的遺書,旁邊又有兩三封不同筆跡的遺言,不知是黑色幽默,還是真有人「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絕筆,我大為驚嚇!
電報
經過一夜海上顛簸,民國75年3月15日,補給船駛抵北竿午沙港,隨後由小艇接駁登岸。我記得那天很冷,外島專用防寒夾克還未發放。寒風中一群弟兄在港邊構工,我見他們有說有笑,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森嚴可怕,一顆心安定不少。我的駐地就在午沙往塘岐之間的短坡連,聽老鳥說,前幾日壁山下雪,耳朵凍到要掉下來。我沒有遇到大寒流,也沒有見到飄雪,不知該慶幸還是遺憾。
那時通訊管制,台馬信件往返要10天左右。為求時效,連長除了要求每位新兵打電報回家報平安,還請輔導長買信封寫家書。這封家書我一直保留至今,除了信封是外島專用非常珍貴,信的內容也是輔導長監督下完成,他甚至要求我把平日慣用的「爸媽」稱謂,改成「父母親大人!」
我記得抵達北竿的第二天,連上參一文書就帶我到塘岐,拍電報與認識新環境。北高坡下來有兩條路可到塘岐,他說近的那條別走,因為憲兵隊就在巷內,要繞行較遠的那條。他還特別將我介紹給連上熟悉的商店購物;如果不幸違紀遇到憲兵,商店老闆會掩護你,讓你鑽進店內躲藏,或者開後門溜出去,逃之夭夭。
我從未打過電報,還以為把內容告訴職員後劈劈啪啪打出去就可。後來才知要先擬電報稿,論字收錢,越簡潔越省錢。我唸過文言文,知道如何精簡文字,有些同梯觸景生情,涕泗縱橫,拉拉雜雜的寫了一兩百字,果然家書抵萬金。
這是我第一次打電報,也是家裡第一次收到電報。後來休假返家,被爸媽罵了個臭頭:「沒事打什麼電報!」原來電報送抵那天,家裡適巧沒人,電信局在我家大門貼了便條,說馬祖打來一封電報,請來電云云。爸媽嚇壞了,前2日才把我送走,怎麼馬上就接到電報,莫非發生什麼事?立刻打電話到電信局,等待電報送達的時間,他們坐立難安,不敢出聲、不敢言語,深怕戮破暝暝中的某個禁忌。我想那是他們一生最掙扎、最忐忑的時刻。見到電報內文:「來此一切平安勿念」,他們都快要虛脫了。
後來許多同梯都有同樣的經驗,回家都被碎碎念:「死囝仔,沒事別亂打電報,驚死人啦!」
任務
我從新兵隊受訓回到連上不久,又被派去砲兵新兵隊受專業訓,學習155加8吋榴彈砲的彈道計算。結訓回來,連長驗收我的受訓成果,我把座標換算出的數據交給連長,他看了快暈倒:「如果依你的數據開砲,壁山頂大概要被轟掉了!」這個笑話讓我成為連上名人,所到之處無人不曉,當然也被連長劃為「沒有戰力」的邊緣人。
那時師部有一位世新採訪科畢業的弟兄,身兼馬祖日報特派記者,負責北竿的攝影與採訪。此君才華洋溢,有一次海光藝工隊到北竿勞軍,一位女隊員穿短裙、露香肩,非常漂亮。他寫了一則報導,連夜請塘岐國際照相館陳老闆沖洗照片,趕上「一加一」船班,送到台灣。結果忠誠報大幅刊出,標題是:「開心女孩 北竿獻藝」,那位女孩健康又性感的笑容,瞬間傳遍軍中。
民國75年,第五屆軍民運動大會在北竿塘岐舉行,梁世銳師長非常重視,除了照相,還希望能比照第三屆,留下動態的錄影畫面。當時師部沒有攝影設備,那位世新畢業的通訊員,毛遂自薦,說台北的家裡有攝影機,長官特別放假讓他返台。不知何故,他逾假未歸,等回到馬祖,一個月的禁閉正在等他,通訊員的職務自然也被拔除。
第5屆軍民自強運動會在北竿舉行,司令官丁之發致詞。(圖右扛攝影機者為高智煌)
許多人說,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在60年代,可能以敵前逃亡論處。我不禁想起新竹往基隆火車上那位帶兵官的告誡,也浮現韋昌嶺牆角,那幾行觸目心驚的留言。
每位入伍新兵都得填寫專長,像是駕駛、廚師、水泥、油漆、木工、繪畫之類,都是部隊所需,也被視為有及時戰力之人。我的專長是攝影,部隊沒多大用處,注定只能出操、構工、站衛兵。老天眷顧,運動會開幕迫在眉睫,而師部準備的攝影機沒人會用。有一天,營輔導長打電話給值星官要找一位攝影,值星官居然記得我的專長,回報說:「人就在眼前!」
從此,我扛攝影機的時間就多於扛步槍。院長、部長、高級長官、甚至蘭陽舞蹈團來訪,都可見到我人前人後團團轉,獵取畫面。當兵兩年,出任務走遍馬祖,連高登、亮島,這些馬祖人去不了的島嶼,都有我的足跡。
民間
那時整個北竿只有三台合法照相機。一台是國際照相館擁有,但不能攜出戶外拍照;一台是師部照相士管理,他只拍師長、主任與各級長官;還有一台就是政二科發通訊搞用的相機。由於新聞照片需要及時沖洗,常常要麻煩國際照相館的陳老闆協助,有時忙到三更半夜,陳老闆都熱心幫忙,他也是我在北竿最常接觸的馬祖人。
馬祖缺水,砲兵新兵隊在馬祖人稱「半嶺」的三家村旁邊,附近還有一棟很有名的建築「逸馨園」,其實是軍中樂園八三么的美稱。每隔幾天,新兵隊會有水車運水補給,但也僅夠炊食。新兵菜鳥經常要提著塑膠桶往三家村打水,冬天更是集體整隊,下山到塘岐街上的「得天泉」浴室洗澡,一缸熱水30元。我曾在臉書群組貼文,最高紀錄13天沒洗澡,立刻被打槍,有人說20天,有人一個月,13天只能算小兒科。
有一次,集體到塘岐洗完澡後步行回隊上,路經逸馨園。那天陽光明媚,天氣很好,難得一見的八三么小姐都出來曬太陽,喝下午茶,嘰嘰喳喳,談笑聲我們都能聽見。帶隊班長覺得不妥,下令跑步,加速離開此誘惑淵藪。有位小姐衝著我們喊:「哎喲!這個斜坡這樣跑上去,要多吃兩碗飯啦!」班長擔心小姐們口沒遮攔,不知會冒出什麼話,趕緊下令「答數!」試圖用吼聲掩蓋小姐們的戲謔。等回到隊上,個個大汗淋漓。隊長責怪班長:「怎麼剛洗完澡,就讓他們跑步上來?」
高智煌退伍前在北竿特約茶室「逸馨園」留影(現址已興建為「懷道樓」)
外島生活孤寂,去八三么大有人在。二兵的薪水2千元出頭,買一張票310元,算是高消費了。一般去八三么有三種狀況,經常去、偶而去、從不去。我曾在北高坡遇到一位伙房老兵,很得意地伸出手掌說:「聞聞看,我才去過,還有香味呢!」第二天早餐吃饅頭,我知道是那伙房老兵擀的,一口都沒敢啃下。
退伍
退伍前,接替我的新兵已來到政二科,我教他銜接業務近一個月。船來那天,他見我正小心拆解衣服上縫製的名條與上兵臂章,面露欣羨,問我能不能送給他,省得日後再買。我當下就將臂章交給這位徒弟,也算是學長留下的紀念或者傳承吧!這就是我捐贈的階級臂章為何獨缺上兵的原因。我收集物件一切隨緣,不強求。那塊缺席的上兵臂章,並不構成我的遺憾,反而是一則故事,一段學長與徒弟的緣分。
回返
民國92年12月,因為拍攝台北捐血中心的簡介片,我以製片身分,跟攝影師一起回到闊別15年的馬祖。我特意提前一天搭機到北竿,看看生活了兩年的舊遊之地。塘岐的街景、民房、道路一如往昔,只是更加老舊破落,街上人車稀疏,看不見幾個軍人。我服役的70年代,馬祖駐軍仍有二、三萬人,北竿一個師的兵力足夠使得假日的塘岐人潮洶湧。撞球、冷飲、小吃、雜貨、土產、浴室、洗衣、照相、電影院,進進出出都是草綠服的軍人。
這趟回馬,很意外也很高興見到舊識,國際照相館的陳老闆,他的店已近乎歇業。我記得曾有一個月時間因為支援「自強研討會」行政業務,在塘岐待了一個月,與陳老闆很熟。這次承他介紹,在照相館對面的民宿住一晚,兩人才收500元,這個價格在台灣幾乎不可能。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陳老闆。有再回北竿的同袍說,陳老闆已仙逝。除了難過不捨,我非常感謝他那兩年對我的諸般照顧,讓我在無親無故的外島,猶能感受家的溫暖。
星空
夏天晚上站衛兵,經常可以見到明滅閃爍、佈滿整個天空的星斗。21歲以前,我從未見過如此密集、如此耀眼的星星,那麼大大咧咧地在天空展現。
仰望群星壯麗,敬畏之感油然而生。當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我暗自許了一個願望,隨之又一顆流星、又一顆…。那晚,我一共許了五個願望:兩岸不要打仗、活著退伍、放假回台、離開魔鬼連、退伍考上大學。
你知道嗎?五個願望全部實現。
我永遠難忘馬祖的星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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