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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燈賽炮】 --閱讀人次 : 2850 昨天旅台珠螺人聚餐,席開十四桌,幾乎每家都來了。感謝邱麗金小姐,她熱情豪邁、情深意切。去年七月,首度將四十年前遷到台灣,分散各地的珠螺人聚集一起。今年更上層樓,老老少少,來了一百四十位,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家就有十多位;其中還有嫁到外村的珠螺女兒,包括我八十多歲的表姊,也再次回到娘家,非常難得,非常感動。
麗金貼心周到,她安排每家上台接受歡呼,從上村的1號開始,大人小孩,她一一介紹,像自己家人般熟悉。於是,傻瓜弟、妹妹仔、嫩嫩妹、木仙、秋金、賽金、菊花、金銓、元利、元寶、常錐…,這些遺忘已久的渾名綽號,在四十年之後,再次被麗金喚醒,舊時的一切,彷彿都來到眼前,那樣親切,那樣歡欣。
回家後,找出以前一篇舊文,潤飾修訂,寫成〈風燈賽炮〉;當年一起在元宵夜迎神的童年夥伴,應該都還記得這項甚為特殊、與其他村莊迥異的「元宵賽炮」吧!
珠螺鄉親聯誼會 會長邱麗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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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燈賽炮】
正月十五,家家掛風燈。母親在年前就囑咐我,放學後到馬港買風燈。賣風燈的主人住在碼頭廣場邊的汽車站旁,他眼睛看不見,有時見他一手柱著手杖,篤篤地敲點地面,另一手拖著幾隻丈許長的竹篾,「沙沙」地橫過廣場。他的妻子兩腳萎縮,終年趴在二樓臨海的窗檯,露出上半身,一邊看著廣場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不停地剪紙花、摺燈骨。他們的女兒在樓下洗衣、煮飯,不時把他爸爸削好的竹枝交給媽媽,製作風燈。女兒纖細娟秀,有著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不太說話,總是靜靜地看人,聽說是他們夫婦從北竿「給(ㄎㄩㄟˊ,抱養)」的。
母親說,她剪的紙花好看。竹編的骨架糊上白紙,細心黏貼喜鵲、公雞、百合,還有福祿壽喜的圖樣,富貴莊重,神見了高興,人也歡喜。母親不識字,看到紅多白少,密實繁複的紅色紙花,蕩漾洋洋的喜氣,直說:「花色雅俊!」
正月十四祭拜「玄天上帝」,村裡的孩童都是「玄帝」的義子。「玄帝宮」就在村口,隔著巨大的礁岩,後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既是威靈顯赫的神明,也像深沉嚴肅的依公,天上人間,近在咫尺。
傍晚時分,各家各戶備妥三牲素果、紅燭金紙,全豬全羊,供奉「玄帝」案前,一路排到門外。上村陳家新婚大喜,供俸大燭一對,燈芯熊熊像火炬,映照神明忽而威嚴肅穆,忽而慈祥可親;下村吳家添丁得男,敬謝老酒二打,明日食福,肯定醉倒幾位大漢。宮內紅燭高燒,香煙裊繞;宮外鑼鼓齊鳴,爆竹震瓦。這一晚通宵擺暝,酬謝玄帝與境內五路神明,有求必應,庇佑來年萬事如意,吉祥平安。
正月十五,祭拜「白馬尊王」。母親一早備妥風燈,掛在門楣上,傍晚點燃,不久各家的燈都亮了,從下珠螺到上珠螺,燈火閃爍明滅,像天上的星星降落人間。那時的大王廟,瓦屋一間,泥牆泥地,神案上布滿陳年燭淚和燃剩的香腳,荒荒地帶點神秘,平常少有人去。十五夜晚,燈燭明晃晃,大人小孩都來了;婦女頭戴紅花,笑臉盈盈,滿口吉祥話。廟內牆壁墨黑的鬼神畫像,平日見之猙獰恐怖,此刻竟也光彩炫目,滿堂瑞氣。
十五暝照例要提燈遊行。別的村莊可是神轎旗牌、鑼鼓喧天,迎神隊伍綿延浩蕩。吾村荒僻貧瘠,連一套完整鑼鼓亦付闕如。但大王出巡,是何等大事,規矩一樣不能少。母親早早煮了晚飯,我的心思已經飛到廟裡,三口兩口扒下,提著風燈往廟口衝去,等著去領「福頭」發的紅色小燭,每人兩枝點風燈。
天色未暗,大王廟前已是人頭晃動,村子裡的孩童幾乎都到了,大大小小提著風燈,有的八角柱狀、有的像酒罈、有的糊上剪花、有的貼上五彩亮麗包月餅的玻璃紙;還有人提著一種沒有竹骨的紙燈,壓疊成圓餅狀,可以像彈簧一樣垂直拉起成圓桶,底層瓦楞紙黏著一只卯釘,輕飄飄的燈籠在風裡搖晃,一陣風吹過,蠟燭一下歪倒,燈籠燒起來了,提燈的女孩就哇哇地哭。
較年長的孩童搶到鑼鼓,隨興叮叮咚咚地敲打。那面通鼓一直存放村公所的倉庫,一邊的鼓皮已經裂開,鼓聲破破敲不響;另有一隻小鑼、一對鈸,就這麼三樣樂器。不像別村的鼓板,節奏強烈有變化,層層堆疊如海浪襲來;我們村的三人鼓板,只是「咚咚恰、咚咚恰」地反覆,像小學的鼓號樂隊練習進行曲。
「咚咚恰、咚咚恰」,鼓板聲中,今年輪值的福頭(社首),洗手淨臉,請出大王香爐,恭敬地置放托盤上,另一位福頭撐把黑傘,遮蓋托盤上的香爐;兩人亦步亦趨,那是鄉間抽象的神轎。天財叔跟在後面,挽著一籃炮竹,手持點燃的立香,每年都是他負責挨家挨戶的「賽炮」。
冬季天黑得早,月亮冷冷地掛在天邊,巡行的隊伍起程了。「咚咚恰、咚咚恰」,孩子們圍在鼓板前後,臉頰凍得通紅,掛著兩行鼻涕,從下村往上村,一路熱切地喊著:「風燈放炮唷!風燈放炮唷!」一聲又一聲,灶旁的人聽到了,天上的神明也聽到了。
每經過一家,天財叔就點燃一片連發的排炮,扔到這家門前;門伊呀打開,風燈在門楣上輕輕搖晃,屋裡露出溫暖的燭光,魚麵、燕餃的香氣從瓦椽飄出。主人喜孜孜地扔出一排鞭炮,劈劈啪啪,驚的院子裡的雞咯咯地叫著;如果那家今年好收成,或添丁生男,就會慷慨地燃放一串似乎永不止歇的長炮。
那時,上珠螺住的吳姓與陳姓是大宗,家家務農,住戶比下珠螺還興旺。左右兩側的山脊,闢成層次分明的梯田,依四時節氣,輪種不同的瓜果蔬菜。田頭挖糞池,圍起芒草編成的籬笆,凜冽的北風刮過,在田裡嬉耍的孩童就躲在厚厚的籬笆下,有屎尿味飄出。冬陽暖和,透過籬笆縫隙可以清楚望見北竿,更遠是朦朧的大陸,心思就飄向無邊無際的世界。
沒有幾年,左側山坡被徵收建軍人公墓;依山而砌、層層上升的階梯取代了梯田。不多久,空飄站也蓋起來了,從此看不到依伍伯穿短褲、打赤膊,在天馬基地的後山,揮汗耕地的身影。後來,他們說有一個珠螺灣計畫,圍海成田,珠螺村要翻身了!又過了幾年,只剩一截殘缺的波堤,像一句被人識破的謊言,孤零零的橫亙在「中沙(ㄉㄨㄥ ㄋㄚ)」旁邊。再後來,上村逐戶遷離,石屋的門板一扇一扇關閉,薜荔爬滿牆角,再也沒有人燃放鞭炮,門縫裡也不再有燭光與笑聲。
每年元宵,我就會想起那個月色清冷的夜晚,一群端著大王香爐巡行的隊伍,鑼鼓匡噹、鞭炮劈啪,忽隱忽現的風燈蜿蜒在曲折的山路,心頭滿滿的,都是對神明的崇敬、對鬼魅魍魎的無懼無畏。那一群拎著風燈,呼號「風燈賽炮」的童伴,一個個如此決絕地離家遠遊,在異鄉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尋找自己的天地乾坤。我心裡明白,無論離家多麼遙遠,無論在世界那個角落,他們都會記掛門楣上那盞,在冷風裡散發喜悅與溫暖的風燈,記掛著那個僻靜的山村;即使已是斷垣殘壁,廢墟一片。
50年代珠螺上村(葉金城先生攝影)
50年代珠螺上村(葉金城先生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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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