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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生子】 --閱讀人次 : 3090 連江縣志:「民國44年2月19日,國軍軍機巡防,以東引海面定置網、竹竿浮沉,誤以為敵艇,投彈轟炸,一枚投中南澳,炸死一名老媼,半毀民房數間。」
〔一〕
天濛濛亮,鈺瑛跟往常一樣早起。剛過完年,空氣裡猶有爆竹的煙硝味。今日好天氣,天空像藍色布幕,無邊無際,一直向「橫山」開展。白馬大王擺暝以來,連續陰寒濕冷,終於放晴了。南澳吹來的海風,也變得溫和柔順,輕輕拂過島上的石牆,掀開大人、小孩花朵一般的笑容。
趁太陽難得露臉,鈺瑛提著滿滿一籃衣衫往井邊刷洗。依炳、犬弟合力扛起繒網,小腿青筋暴突,顫巍巍地踩踏中路大小不一的石階,往海邊行去,猶不忘跟鈺瑛招呼:「依騰嫂,今旦平靜好天,有刣豬唷!」身上穿的油衣,還泛著煮過桐油的臭生,像擺暝夜混雜著炷香與燭淚的味道,有些辛嗆。
鈺瑛心想,正月都要過了,東湧島才第一次刣豬。家裡空落落,反正無錢買,也就不掛在心上。倒是剛剛路過吉嫂門前,沒來由的一番話,讓她心裡慌慌的懸在半空。自從生了第四個女兒,吉嫂就變得渙散恍惚,整個人萎蔫下去,經常口中喃喃,不時會冒出幾句斷尾去頭的話。今早倚在門邊,也不知咒誰:「今旦天上盪下兩頭流蛇,一頭紅蛇,一頭白蛇,東湧山的短命無婿,都沒命!」
海面浪花星散,沒什麼風,艨艚、舢舨都駛出南澳,今晡會有帶魚、螃蜞配番薯飯了。
〔二〕
鈺瑛晾完衣衫,正要去曝墨魚乾,大麥嬸在屋裡喚:「鈺瑛,今旦有刣豬,你去看看,買兩斤後腿五花肉,帶去給妳妹包水餃。」
妹妹住燈塔,上個月才生下小壯丁,是第二胎,此刻正臥床做「月令」。妹夫是「兩個聲」,廈門人,在燈塔當看守。燈塔養雞,有白米、麵粉,燒煤油,幾家人一起住洋灰房。燈塔什麼都好,就是冬天風大,跟南澳隔得遠,連刣豬都不知道。
那時東湧山歸羅源縣管,海上保安隊勢力猶存,住南澳的東湧人打魚栽菜,吃番薯簽,哪有麵粉包水餃。燈塔定時有「批(信)船」、運補船,帶來大米、食油,煤油、煤炭、零件工具,還有細細幼幼,像雪一樣白的麵粉。
〔三〕
冬日的陽光溫煦暖和,曬得皮膚微微沁汗。鈺瑛包完水餃和老龍姆、浦華姨坐在背風的牆角抓頭蝨。深藏棉襖內的蝨母蠢蠢欲動,她們像尋找寶物一樣撿出一粒粒的蝨卵,兩個拇指狠狠對掐,指甲頂發出「啵」的脆響。不遠處高福主任正在試發電機,嗡嗡的響聲充滿耳際。秋天時盛開的野菊猶剩幾枝在風裡抖動,時間彷彿靜止一般…。
突然,正在晾衣服的高福嫂指著天空大喊:「有飛船!有飛船!」一架飛機有如黑色的大鳥,繞過燈塔往南澳方向飛去,巨大的吼聲壓過發電機呼嘯而去。
「復飛轉來了!復飛轉來了!」眾人抬頭,那黑色的巨鳥飛回又掉頭往南澳而去,隱約聽到悶悶的巨響,在空氣裡旋渦一樣盪開,不久一團黑雲倏地從南澳騰起。
鈺瑛一個念頭閃過:「共產黨來投炸彈了!」高福主任機警,立馬降下國旗,吩咐眾人躲到屋內。
鈺瑛心頭掛念二女一子、丈夫、依爹依嬭,堅持回南澳:「全家如果都不在了,留我一人做什麼?」不顧眾人阻擋,沒命奔回。跑呀跑呀,過烈女坑不久,看到海保部隊福清哥「米如」跟「依貴」,扛著步槍上山。
鈺瑛急急上前探問,兩人說:「飛機在南澳投炸彈,起火了,燒得很大!長官派我們來這裡觀測。」鈺瑛更急,邊跑邊哭,遙望觀音石,不忘頻頻回首向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祈求全家平安。
北澳嶺的山坳竄出一臉驚惶的鄰居振根弟,肩著鐮刀、他來山裡割柴。振根弟上氣不接下氣:「飛船會生子!飛船會生子!我看見飛船生子,生出來的飛船仔掉到地上就爆炸了!」
終於在老爹宮前遇到丈夫依騰,抱著才滿周歲的阿泰,一手牽依娟,阿容跟在後面。依娟哭哭啼啼腳穿一隻粉紅色木屐,另一隻奔跑時掉了,新從台灣買回,從過年穿到現在。
依騰帶小孩要往燈塔,那裏水泥房子厚,比石頭屋堅實,又有防空洞可躲。鈺瑛說:「你帶小孩先去,我去找我爹我嬭。」
〔四〕
進到村子,炸彈激起的煙塵仍未散去,大人小孩慌成一團,所幸依爹依嬭無恙。他們說,第一顆炸彈落在水井邊,爆片傷了高家依嫂的小腿。青瞑婆掛心她一早曬的衣衫,趕著去收,沒想到第二顆炸彈就落在其良哥房子邊。友鏡弟房子前的一堵石牆倒了,青瞑婆路過被石塊砸到,倒下後再也沒有起來。
村人這時驚慌四散,小孩哭鬧。依騰四處找孩子,阿容牽著依娟奔回,蹲在灶邊,依騰抱阿泰躲到床上,覆上厚厚的棉被。當時在附近盤講,綽號「老鴨妹」的林家嫂子,無處可躲,嚇得也要鑽進被窩,男女共床,依騰覺得不妥,一陣慌亂把「老鴨妹」推下。
飛機第三次轉回,有人清楚看到飛機機翼上青天白日的國徽。停泊在南澳的砲艇官兵立刻揮舞國旗,急急忙忙將一面巨幅的國旗攤在砲艇甲板。有人趕到岸上打電報,聯絡國防部,狀況還未問清楚,第三顆炸彈已落在離清水澳不遠的海面。
〔五〕
黃昏降臨,海風轉強,天氣也變得很冷。飛機已經遠離,村裡仍一片寂靜,大人小孩躡手躡腳,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生火煮飯,彷彿害怕飛機會聽到看到,會隨時去而復返。有些人家將棉被攤開掛在飯桌或條凳上,其上再堆芒草柴枝,一家人瑟縮在桌下椅腳。
鈺瑛央求依爹依嬭跟她一起躲到燈塔,依嬭說小腳走不動,依爹身體弱也不肯去。天長依哥就說,村子目標太明顯,石頭房子擋不了炸彈,好說歹說勸他們一起躲到到老爹宮後的田裡,那裏有一間破草寮。許多村人帶著被褥跟來,草寮住不下,就讓老弱婦孺住進,男子在屋外巡守,不敢抽菸講話,黑夜漫漫,遠方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多年後天長依哥回憶,當時的景象有點像民國30年發生在東引的「天狗啃日」。那天一家人圍桌吃中飯,天突然沒來由地暗下來,愈來愈黑,愈來愈冷。村裡的狗奔走吠叫,貓躍上屋瓦喵喵哀鳴,婦人小孩驚慌哭喊,紛紛從家裡拿出鍋鏟鼓鈸、水桶臉盆,一陣狂敲猛打,終於趕走天狗,天也慢慢轉亮。
〔六〕
空投炸彈事件之後,那一年春天,國軍正式駐守東湧山,大陳島撤退部隊也搭乘鐵殼船登島,轉進台灣。
只是,那一年農曆正月二十六日的「飛船生子」事件,國軍飛機為何在東引投下三顆炸彈?
有人說是駕駛員把東湧山看成南礵島;有人說把停泊南澳的砲艇當作共軍艦艇;有人說定置網的竹竿浮沉誤導了駕駛員。
沒有人說得清楚。
這麼多年過去了,鈺瑛心裡一直縈繞吉嫂的話:「一頭紅蛇,一頭白蛇。」投到海裡那顆不算,那不就是落在島上的兩顆炸彈?
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
(本文依據陳鈺瑛女士、陳玉蓮女士口述改寫,特此致謝。)
昔日東引南澳
昔日東引「中路」,水溝尚未加蓋。炸彈就落在附近,炸死一名老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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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東引鄉志 軍事篇》:國軍軍機誤炸事件
民國38年底大陸淪陷,國軍撤守馬祖列島,初時仍據有南竿、北竿、白肯、東湧、四霜、西洋、浮鷹、岱山等島,民國42年7月,西洋、四霜、浮鷹、岱山等島相繼為共軍所佔,此後,國府所轄行政區域僅限於東引、白肯、南竿、北竿,大坵、高登島。
民國44年2月19日下午1時許,國軍軍機巡弋東引上空,據說飛行員誤認東引為岱山島,而南澳港內錨泊「海保號」砲艇被誤判為中共艦艇(本鄉耆老陳瑞琛說法),或誤認海面漁民佈放的定置網及竹竿等為中共艦艇(前東引鄉長黃星華研判),於是飛臨東引島上空,並先後投擲炸彈於南澳中路、北澳口、忠誠門前方海面、以及西沙海面,至下午四時許始飛離,期間駐防東引的海保部隊一艘砲艇停泊南澳,曾以機槍反擊國軍軍機。
由於有史以來首度遭「敵」機來襲,民眾紛紛向山上奔逃,當天晚上,有人寄居二重山親戚家,有人更遠避至東湧燈塔,因為民間盛傳,飛機向來不炸燈塔。當天夜裡,只有少數民眾回到村裡,但多數仍滯留後山、燈塔。2、3天後,驚魂甫定,民眾才陸續返家,於是家家戶戶開始在家中,或在山邊挖防空洞,期間東海雄風下方一座防空洞,發生塌陷意外,所幸無人傷亡。此後數個月,島上守軍只要發現飛機蹤影,立刻發佈空襲警報,民眾甚至一天躲2、3次空襲警報,成為驚弓之鳥。
當天空襲結果,投在中路的炸彈炸毀林日昇與劉金灼等民房數間,一名老婦人(前東引農改分場主任林景齊之祖母)因回家收取曝晒的衣服,不幸被炸塌的屋牆壓斃。空襲第二天,經軍方設於東引的防空電台發出電報,國防部始獲悉,並隨後展開調查,才知道原來是一樁「誤炸」烏龍事件,後賠償受害者少許物資結案。
當天下午,南澳一名婦人在極度驚恐中,於樂華角一座防空洞,產下一子,取名陳火欽,國軍誤炸東引之日,也就成為他的生日,民眾都叫他「炸彈囝」。也因此,為這件發生近半世紀的事件,留下確定的日期線索。
民國44年初,當時東引只有海保部隊1艘砲艇,10餘人駐防。島上由民間組成的「東引守備中隊」81位民兵負責防守。空襲事件後第三天,馬祖守備區指揮部派遣1營部隊,約1百多名兵力,乘運補艦自馬祖進駐,「東引守備中隊」於是解甲歸田,東引防務正式由國軍接手。直到年底,大陳島反共救國軍數千人,由指揮官夏季屏中將率領駐防本島,東引防務至此才漸鞏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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