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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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上學都要經過珠螺與馬港間的大砲連，四門巨砲藏在黑闃的山洞裡，洞外張著迷彩網，兩個衛兵荷槍實彈守住洞口，黑色的狼犬狺狺吐舌，官兵就在路邊的廣場操練。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森嚴的砲陣地，過了一個彎道，下階梯，就會看到一間低矮的水泥房，藏在相思樹叢後面；脫離了四門巨砲的震懾，心隨境轉，肅殺的氣氛頓時緩和許多。
水泥房內開了一間福利社，賣麻花、花生糖，還有毛巾、香皂之類日用品，由一位胖嘟嘟，有著紅糟鼻的老士官顧著。福利社旁還有一間閱覽室，擺了幾張折合椅，階梯形的木架上掛了幾份過期報紙，以木條夾著，有青年戰士報、中央日報、忠誠報，當然還有馬祖日報；書櫃裡整整齊齊擺一套蔣總統嘉言錄，還有一些雜誌畫刊，依版本大小疊在櫃面上。
老士官很和氣，即使沒有在福利社消費，他也默許我們在閱覽室裡磨蹭，這裡翻翻，那裡弄弄。報刊雜誌中，印象最深的是有著彩色封面的《勝利之光》與《革命軍》。《勝利之光》經常會出現穿著筆挺軍服的女兵，戴船形帽，俏麗又英挺；有時也報導到部隊勞軍的影歌星，掛上時髦的太陽眼鏡，一頭飄揚長髮，笑容燦爛，牙齒好白好亮。她們像五彩蝴蝶，在空曠的野地翩翩飛過。
我們最喜歡的則是《革命軍》，因為每期都會有牛哥繪的連載四格漫畫〈返鄉記〉。漫畫主角名喚「老油條」，模樣滑稽，禿頭，八字眉下一對牛眼；他穿唐衫羅漢鞋，戽斗誇張，下頷凸起兩顆大板牙，是個憨厚樸實又有些傻呆的依伯。我們那時迷〈返鄉記〉，上學跟放學一路喋喋不休，都在談「老油條」瘋瘋癲癲的趣事；課本每頁都學畫各種姿態的「老油條」，國語畫滿再畫算術。每天都要拐到老士官的福利社，探探有沒有新到的《革命軍》。學校新來一位老師，禿頭，就暗地裡喚他「老油條」，延伸下去，凡是遇到童山濯濯的老漢，一律以「老油條」稱之。
〈返鄉記〉反映了庶民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雖然有趣，畢竟只是現實世界的插科打諢，缺乏歷史的縱深與超越。不久，有人帶了一本缺了封面封底的「人囝書」到學校，一時驚為天人，不，天書。那可不是一則一則，斷斷續續，情節不連貫的四格漫畫；而是慧黠靈巧，行俠仗義，武藝高強的少年英雄，葉宏甲畫的諸葛四郎與真平。
此書主人住在馬港街上，自從帶書來學校後，身分地位驟然暴漲，從此有人前恭後倨，哈腰擺笑；以四郎真平為中心，由內而外圍成一個親疏有別，利害相關的漫畫共同體。來自窮地僻壤珠螺村的我們，初初升上馬祖國小，人地生疏，只能在外圍遊走，伺機在他們翻看時，站在身後探頭探腦，分得一些殘羹剩汁。
諸葛四郎時期，「老油條」早就拋諸腦後，日常行徑完全被四郎與真平的英勇事蹟所制約。每日上學出了村子不久，背上立刻斜插竹枝當寶劍；過水溝、上臺階，必然跳躍施展輕功；有人臉上矇了手帕扮成魔鬼假面；連媽媽喚他去買瓶醬油，必也躬身抱拳，一聲：「遵命！」眼珠如四郎一般瞪起，回頭跨上坐騎，策馬嘶嘶而去。
葉宏甲的漫畫筆調不那麼精細，人物隱約有一股日本浪人的作風，漫畫背景也是虛擬的國度；好看是好看，總覺得像踩在雲端的虛境，渺渺不踏實。這時，以中國歷史演義與民間故事為文本的陳定國登場。
陳定國的筆法細緻，線條圓潤，我第一次看他的漫畫是依華的哥哥從台灣攜回的《孟麗君》，中邪一般立即臣服於他的筆下。他畫的仕女像是從國畫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丹鳳眼、吊膽鼻、櫻桃小嘴；身形婀娜曼妙，搭配長裙絲帶、披帛羅紗；即便是髮髻、結鬟，包括金簪銀釵等髮飾，無不精美講究。
「人囝書」可遇不可求，家裡也不讓看，陳定國的世界又是那麼誘惑迷人，這可真是煎熬。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依華跟我說要去山隴書店租漫畫，我說沒錢看什麼？依華說他姐姐的上尉未婚夫給了他三元，要我跟他一塊去。我瞞著媽媽，就跟依華一起翻山越嶺，踏上尋訪陳定國之旅。
山隴的漫畫租書店是在新街，右手邊第一間是馬祖書店，賣圖書文具，再過去二或三家即是全島少年的「藝文中心」－漫畫出租店。老闆娘長得白皙，很年輕，有一位可愛的女兒。除了「人囝書」，還有一大排的武俠小說，以及魯帝、金杏枝等寫的社會奇情與文藝愛情小說。我記得依華租的是《三藏取經》，三塊錢可看六冊，我的西遊記啟蒙就是從這裡開始。
那天，依華坐在最角落，我很自然地站在他身後，就像在馬祖國小看四郎真平一樣，專心致志配合依華的節奏，一頁一頁隨著唐三藏披荊斬棘往西域行去。正當唐僧被蜘蛛精捉到盤絲洞的緊要關頭，渾然不知身旁有人靠近且輕拍我的肩膀。隨之，又一陣輕拍，這次還有人說話，聲音輕柔卻很堅定：「依弟，不可以兩個人一起看！」再拍一次：「依弟，不可以兩個人一起看！」這次我聽清楚了，猛然回頭，是老闆娘！原先埋頭坐在小板凳，落入各自夢境的小朋友，此時紛紛抬頭，那位可愛的女兒也立在一旁，睜著大眼。我感覺背脊上一眨一眨，閃著無數顆鄙夷的眼睛。
書店的燈光昏暗，但我知道，他們一定看到了侷促的、炙熱的、像猴子屁股一般羞紅的，我的臉。
（圖片取自網路，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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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