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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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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二十:指導員 --閱讀人次 : 4595

 「指導員」是吾鄉特產,一度活躍在六零年代以前的鄉村;隨著時空丕變,物換星移,就像一切稀有物種,現在已經絕跡了。只能在鄉間遺留的防空洞、村公所、還有牆壁上逐漸漫漶的反共標語裡,依稀嗅得一絲微弱氣息。有一回家族聚會,我提到某個指導員,我那讀大學的姪女未等我說完,就稱:「我們宿舍也有耶!」她想成了女生宿舍輔導員。

 我對指導員最早的記憶是查戶口。冬日夜晚,寒風如刀,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一陣敲門,砰砰碰!砰砰碰!又響有急。「開門,開門,快點,查戶口,戶口名簿拿出來!」屋裡黯黑,幾支手電筒的光柱凶狠地掃過櫥櫃、床鋪、樓坪、壁角,好像無聲的口令。指導員腰間插著手槍,村長跟在後面,兩位民防隊,一位是伙金伯,一位顯利哥,端著七九步槍,煞有介事地杵在一旁。

 父親忙著找戶口簿,母親慌亂地叫醒我們,指導員板著臉,按戶口名簿一一點名,點到誰,手電筒的光就打到臉上,一片驚恐。那時小妹剛出生幾個月,偎在母親懷裡睜著大眼。指導員一走,小妹大哭,父親小心翼翼地收起戶口名簿,一個大字不識的人,要保管戶口名簿、身分證、出境證、出海證、漁民證、口令……,這些攸關生存的文件,不知他是怎麼分門別類的?

 我們村的指導員是「兩個聲」士官長,瘦高個子,滿嘴黃板牙,紅色臂章上有三勾三槓,從他身邊走過,一股煙臭,好像是從皮膚的毛孔滲出。他住村公所,是我同學依新的家,村內最寬敞的屋子,那裡是民防隊總部兼指揮中心。指導員官小權力大,掌管民防訓練、衛哨排班、保密防諜、清潔衛生、結紮避孕,以及所有與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相關的反攻大業。

 除了指導員,村裡還雇了一位「保丁」,平日清潔打掃,送公文、通知大小事。演習、空襲時則鼓著腮膀子「噗噗」吹海螺,村人聽見了,急急去躲防空洞。保丁每日例行的一件大事是到鄰近的部隊打飯,因為指導員在那裡搭伙。他每個月挨家逐戶收15元,就是他的薪水。保丁有點糊塗,不是重複,就是漏收,馬馬虎虎,常常收不到錢,也常常粗著脖子跟村人吵架。我們家從不拖欠,因為站衛兵的口令送來時,父親要拜託他念一遍,背下來,父親不識字。

 有一次開村民大會,政委會派了一位少校督導,那日父親有事,我代替出席,大家搬了板凳在廣場前坐定。指導員那天特別帶勁,講話鏗鏘有力,威風凜凜,先是全村點名,逐個答「有」,接下來結結實實按民權初步把會議走了一遍。我那時剛上初中,一副不羈的痞子相,唱國歌前跟阿德聊了幾句,正要收心,指導員看到了劈頭斥罵,從教育失敗說到叛國賊,從道德淪喪講到亡國奴,著實讓我在村人面前出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鋒頭。

 那天的會議主題正確、內容充實、思想純正,少校非常滿意。結束前,指導員帶領村民呼口號:「反攻復國必勝!」「消滅萬惡共匪!」「中華民國萬歲!」「蔣總統萬歲!」「萬歲,萬萬歲!」大家喊得義憤填膺,血脈賁張,愛國情緒昇到最高點;此時,指導員志得意滿地宣佈:「禮成!」,誰知,一旁冒出一聲高亢激昂的童聲:「禮成!」空氣一下凝住,隨即轟然爆開笑聲。那是剛上小學的依國幹的,他黏著媽媽來開會,沒見過場面,把「禮成!」當作口號跟著喊了。指導員看看少校,眼光掃過來,我看他的眼睛好像要噴出火龍,而廣場上的人群嘰嘰喳喳,早就散了。

 吾鄉夏天,陽光清亮,萬里無雲,海水像深藍色的油田,厚厚沉沉,一路向北延展,繞過遠方的北竿,無邊無際。那時海防很嚴,不能下海游泳,可對於正值青春少年的我們,怎能抵擋海浪摩娑沙灘的聲響?怎能忽視礁岩微微揚起的浪花?一到中午,特別是大潮時分,到海裡「洗身」,那是村童最深切的渴望。

 於是,打赤膊、穿短褲,精瘦赤條的各路人馬,神秘兮兮地集結海邊,好像秘密結社暗夜行動的革命黨。先是一人、二人,躲在礁石後面的淺灘泡水,只敢露出頭臉;再來成雙成對,由近及遠;最後全部下水,潑水嬉鬧,狗爬蝶飛,各顯神通,終至不可收拾,引來勝利堡與鼻頭岬的衛兵,荷槍實彈,兩路夾攻,「嗶!嗶!」吹哨子;等到衛兵趕到,我們早已游回岸上,如鳥獸四散,隱沒於村中。

 如此追追趕趕,本也無事,只是人無聊了就非得搞些花樣。村裡的寶哥長得結實,十三、四歲,胸肌已微微隆起,嘴唇淡淡一抹,分不清是汗毛還是鬍子,脖子上掛了一條子彈頭磨的項鍊,陽光下閃著銅亮,俊極了。也不知是否看多了于素秋的武俠片〈江湖奇俠〉〈火燒紅蓮寺〉,還是西部電影〈黃昏雙鏢客〉〈龍虎干戈〉,或者是〈揚子江風雲〉〈雙槍王八妹〉之類的抗日電影,那時心中都有一股沖天高飛的草莽氣,舉手投足,彷彿已是影片中的蓋世英雄。

 寶哥組織我們當游擊隊,他自封總司令,下有軍長、師長,大隊長、中隊長,還有傳令、偵查……階層分明,軍令如山。我那時個頭小,水性差,什麼都不會,只能當搖旗吶喊的勤務兵。寶哥裁了二根竹竿,繫上紅布,派大隊長拿著旗桿,游到東邊的一塊礁岩,觀察勝利堡哨兵動靜;中隊長拿另一枝旗桿,游到西邊的礁嶼斥候鼻頭岬衛哨軍情;其餘的兵馬泡在離岸不遠的海水裡,操演戰技,聽候指揮。兩邊岬口的軍哨若有風吹草動,隊長揮旗示警,人馬迅速上岸,四散逃逸;兩位隊長水性佳,火速游回,全身而退。

 幾天過去,一切看來萬無一失,游擊隊兵強馬壯,士氣高昂,玩得不亦樂乎。有一天,正值大潮,浪靜風平,微波不興,正是「洗身」好時機。兩位隊長拿著旗桿剛游向外海,突然有人大喊:「指導員來了!指導員來了!」原來海防電話通知,指導員鐵青著臉從後方掩至,我軍後防空虛,霎時甕中捉鱉,游擊隊從總司令以降,十幾個官兵全數就擒,一個也逃不了,偵察兵阿弟當場嚇哭了。

 玄天上帝保佑,那天我不知何故,沒有去集訓,成了漏網之魚,被逮的多是「上珠螺」的兵馬。我跟阿華躡手躡腳尾隨在後,跟到村公所,一群人面壁而立,垂頭喪氣。寶哥排在最前面,指導員扯開喉嚨開罵:「你們這些狗子想造反?」「是匪諜嗎?嗄!還打信號?」「想當共產黨呀!」「搞幫派,不要命了!」「關你三天禁閉看你還敢不敢?」後來禁閉沒有關成,我猜是管十幾個人的吃飯有問題。但是,也不那麼好過,每人打了一大巴掌,寶哥最慘,挨了三記,游擊隊從此潰不成軍。

 人生真是難以預料。多年以後,總司令寶哥沒有走向軍旅,倒成了海峽對岸的房地產大亨;那時嚇得大哭的偵查兵阿弟,已是國軍的高階軍官。而當年指導員最主要的工作—查戶口,原以為隨著軍管結束,早已成為歷史的灰燼,而今卻因徹查選舉遷籍的人頭,死灰復燃。與往昔不同的是,當年查戶口是查戶籍上沒有名字,卻在吾鄉出現之人,他叫匪諜;於今查的是戶籍上有名字,而卻不在吾鄉出現之人,他叫幽靈。

 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在經歷了這麼多蠢事之後,我不禁懷念起當年那位黃板牙指導員,如果是他查戶口,大概會這樣飆罵:「你們哪一個他×的狗子敢遷戶口,給我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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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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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上搜到,1957年美國生活雜誌(LIFE)拍攝的南竿珠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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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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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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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wrote:
(第13段)
玄天上帝保佑,那天我不知何故,沒有去集訓,成了漏網之魚,被逮的多是上珠螺的兵馬。我跟......

建議「上珠螺」3字(珠螺上村之意)能標示為地名,否則外地的讀者看不懂,或將「上珠螺」會意成「到珠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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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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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 : 2014-09-23 22:5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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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藍朗青天的建議,「上珠螺」未加引號,確實易讓讀者混淆。

 也謝謝家國兄的照片。馬資網真是無遠弗屆,居然搜得life在民國46年拍得照片。那時珠螺公墓尚未動工,天馬基地未建,海邊也沒有堤防。我曾寫〈故鄉的石頭〉、〈石屋〉回憶幼年的時光。

 此照片應是美軍所攝。此時正是滿潮,海面平靜,石屋前後看不到人,遠方的補給艦,正從福澳岬口緩緩駛向馬港,北竿島清晰可見。在老照片裡,還看得到幼時戲水停泊的礁岩,依稀聽見牆角同伴的笑聲,還有海邊吹來帶著腥味的海風。

 拍攝當時,我猜是夏天的午前,我應在屋裡,吃地瓜飯,玩泥巴;不知道辛酸,也不知道幸福。

故鄉的石頭:
http://www.matsu.idv.tw/topicdetail.php?f=182&t=107012

石屋:
http://www.matsu.idv.tw/topicdetail.php?f=182&t=94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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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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