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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辭典之七:防空洞—戰地政務解除20週年誌記 --閱讀人次 : 8306 五零年代,金門八二三砲戰的戰火稍歇,海峽兩岸情勢肅殺。我們馬祖位居前線,與金門的距離雖然比台灣還要遙遠,但就在閩江口外,不免風聲鶴唳,天天都在為隨時可能引爆的戰爭做準備。那時,島上每個村莊都有二、三座防空洞,厚厚實實,銅牆鐵壁一般。我們村子也有兩座,一座在下村,下村靠海,防空洞建在一個突起的台地上,從我家穿過一片菜園,爬上一個小坡就到了。另一座建在村裡小學的地下層,歸上村的人使用。每一次防空演習,上村的居民還有上課的小學生,都要從教室前面的小操場,繞到教室後的斜坡,飛步下衝二、三十個石階後,鑽進黑漆漆的防空洞。
下村的台地原本是一塊種地瓜的旱田,歸依木伯所有。依木伯是我同學依華的爸爸,眼睛不好,終年流著黃黃濁濁的眼屎,菜田裡挑糞、擔水的重活他做不來,只能在旱地裡種地瓜。有一天,村裡的軍派副村長,一位約莫五十多歲的老士官,操著濃重的口音,對依木伯說:「你們這塊地要建放恐東(防空洞),不能種底瓜(地瓜)了!」依木伯不知道「放恐東」是什麼?村長告訴他,就是「土坑」啦!於是,副村長動員村裡所有的民防隊員義務勞動,開山整地、挖土運石;軍用大卡車也一車一車載來水泥、鋼筋,砂石等建材,堆在蕃薯田上。我爸爸是民防隊,當然也被徵調了。我們家田裡的農事就只好交給媽媽、我還有大弟。擔水沃菜還好,最怕的是要澆糞施肥,把糞坑裡已曝曬個把月熟透了的糞肥,舀出後加水稀釋成濃淡適宜的好料,小心翼翼地灌注到預先挖好的土堀裡。忙完農事,全身上下一股屎味,雖然用水晶牌洗衣皂猛力擦洗,還是臭烘烘的,久久不散。
很快的,台地被挖掉了一大塊,蕃薯田不見了,被挖開的台地很像一個深邃的「凹」字,缺口部分露出赤褐色、帶著腥味的黃泥。防空洞的牆壁就建在凹字缺口的三個斷面上,一層又一層的鋼筋,水泥、卵石往上堆砌、夯實,再堆砌、再夯實,最後灌頂加蓋,如此整整忙了一個多月。防空洞建好了,左右各一個開口,固若金湯,好像一座鐵堡,「就算共產黨打鴛子丹(原子彈)過來也不怕!」副村長說。防空洞的的入口上方,用水泥塑成「中美合作」四個字,底下是兩隻粗壯的手臂緊緊握在一起,還用油漆繪上青天白日滿地紅與美國星條旗作為襯底。依木伯望著新建成的防空洞,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些落寞,他用徵地賠償的兩千多元,在防空洞旁邊開了一間雜貨店。倒是我的同學依華高興得什麼似的,因為從此他玩打仗就可以躲到防空洞,那裡是他的指揮部與彈藥庫,只要從他家的後門爬幾個石階就到防空洞的門口了。不過,他平日一個人不敢進去,因為裡面太黑了,還有一群野貓在嗚嗚地叫,都說那是「狐狸貓」在找小孩子玩。狐狸貓在我們家鄉是神秘又恐怖的動物鬼魂,小孩子不乖哭鬧,大人只要悄悄地在他的耳畔說:「你再哭,狐狸貓就來了!」立馬驚恐地噙淚噤聲。
村子裡另一個防空洞建在小學的地下層。山腳闢出一塊地,倚靠著山坡先建好防空洞,再在防空洞頂上蓋了一排教室,一共三間,一、二年級共用一間教室,三年級單獨一間,另外一間是老師的辦公室兼寢室,這就是所有的校舍了。每間教室的牆角都有一個氣孔通到底下的防空洞,從氣孔蓋的罅隙下望,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貼上耳朵,黑暗中隱隱約約傳來許多奇怪的聲響,嘰嘰喳喳的,又好奇又害怕。教室外有一片空地權充操場,操場非常迷你,連玩躲避球都很侷促,一不小心,球就滾到山坡下的小溪裡,順著水流飄到海裡去了。不過,通常都是被在山坡下種菜的伙金伯撈起,帶回家做成精巧的「駁(馬祖話,音ㄆㄨㄚˋ)桶」。我們家鄉的水井都沒有裝置汲水的轆轤,而是用繫著長長繩子的駁桶往深井掏水。伙金伯把躲避球的皮面削去三分之一,圓形開口用一截沈沈的木棍支撐,兩側釘上鐵釘,在木棍上繫緊長長的尼龍繩就大功告成。只要把駁桶扔進井底,躲避球的開口就因木棍的重力栽進水裡,繩子抖一下,球就汲滿水翻轉過來,再順勢拉起,非常利索好用。我們都很羨慕伙金伯做的駁桶,皮面上還印著「珠螺分校」的字樣,去井邊挑水時常常向伙金伯借用,「珠螺分校」就在水裡上下翻騰,載浮載沈。
球不能打,女生只好踢毽子,天天踢,每節下課踢,以致於我們村子的許多女生一口氣都能踢上五、六十個。男生則相約去防空洞探險,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從離教室較近的洞門摸黑進去,隱隱的有幾絲微弱的光線從頂上教室的風口飄下。走到一半,總有同伴猛地一聲大喊:「有鬼呀!」大夥就朝遠處的光源狂奔而去,既興奮又滿足,衣襟上都還留著擦到牆壁沾上得濕濕爛爛的泥巴。更多的時候則聚眾玩「打仗」,這種遊戲人人都會,個個愛玩,玩時只分敵我,不限人數,隨時開始,就地結束;下課鈴一響,雙方人馬就竭盡所能的尋一個暗處躲藏,膽大一點的就躲在教室底層的防空洞內,黑暗中敵我不分,摒住呼吸,伺機繞到敵軍後面,給他狠狠的一槍「ㄅㄧㄤˋ」,一回合就結束了。
為了提高民眾的防空意識,島上戰地政務最高主管單位「馬祖防衛司令部」,每年都會要求各村落配合軍方辦理防空、防登陸演習。演習視同作戰,這是何等大事﹗村子裡軍派的副村長尤其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幾天前他就再三告誡村民,說長官要來視察,大家一定要備妥乾糧在「放恐東」內躲著,警報解除才能出來。演習那天,村公所的「保丁」鼓著腮膀子把響螺吹得噗噗響,大人小孩就在防空洞裡挨著。防空洞很潮濕,霉味也重,烏漆麻黑的,什麼都不能做。小一點的孩子不久就開始哭鬧,大一點的就溜到洞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偶而會有荷槍實彈的民防隊巡邏到防空洞,帶來一些演習的訊息,一會兒說縣長來過,一會兒說司令官也來過。好不容易午餐時間到了,各家都把吃食拿出來,有人帶饅頭、烙餅,有人帶軍方的口糧餅乾,有人盛了一鍋麵疙瘩。我們家通常吃煮蕃薯,一人一個拳頭大煮得紅通通的,一口咬下常常吃到腐壞的部分,苦澀酸臭。吃完蕃薯屁就多了,在那樣狹小的空間,又擠了那麼多熟人,還有心儀的女生,放屁實在很丟臉,但我們沒有辦法,要忍住太困難了。終於,村公所的保丁又吹起響螺,演習結束,小孩子一下衝出去,大人也繼續回去幹活,只有民防隊還要留下,擦槍,清洗圓鍬、十字鎬,集合聽副村長訓話。
單號晚上,早早吃了晚飯,待在家裡不敢外出,村子顯得空空蕩蕩,電影院也停演了。大人、小孩心照不宣,都在無可奈何地等著那一聲聲劃破長空、呼嘯而來,聞之令人皮肉緊繃、心神悚然的宣傳砲彈。等待的經驗多了,大家都能聽聲辨位,約略估算砲彈的落點。如果「咻∼」的一聲拖得很長,有如緩緩滑過天際的哨音,隨後再補上一聲沈沈的悶響,表示砲彈落在遙遠的北竿或白犬附近,暫時還不需行動。如果咻聲短而急促,緊跟著一聲裂帛般堅實的巨響,那彈著點就在附近,得立刻放下一切,沒命地奔向防空洞躲著。通常連續三發響聲之後,砲彈就轉向別處,村人舒了一口氣,彼此對望一眼,又度過一天了。村子裡總有幾個人不信邪,不管砲彈是遠是近,從來不躲,伙金伯就是其中之一。他說:「哪沒命,躲那裡都一樣!」我那時躲防空洞又怕又煩,心裡嘀咕,我們偉大的國軍是如何跟萬惡的共匪約定,雙號我們打過去,單號他們打過來?兩邊既然能夠約定一來一往各打一天,公平分配,那大家約定不打不是更好嗎?為什麼要真槍實彈打人呢?兩邊很多人都是親戚、都講同樣的語言啊!當然,這麼多的「為什麼?」,我只敢偷偷地對我的同學依華講,不敢跟別人說。
有一年颱風,適逢大潮,海裡巨浪濤天,一波高過一波的撲向石頭護岸。入夜後風雨更強,壓瓦石被狂風掃落,屋瓦一片片掀起,漫天飛舞,霹霹啪啪地摔落地面。浪花混著雨水瞬時從天而降,屋外的濁水嘩啦嘩啦奔流,分不清是溪水還是海水,不知何時已經淹過路面、越過門檻衝進屋裡。伙金伯那晚輪值民防隊的衛兵勤務,穿著蓑衣,沿家挨戶的喊著:「做大水了!做大水了!趕快躲到防空洞去啊!趕快啊!」風雨中,伙金伯的聲音顯得淒厲而悲切。臨海十多戶人家扶老攜幼旋即倉皇逃出,父母親也帶領著我們兄妹,抱著棉被、拎著草蓆,涉水奔往台地上的防空洞。防空洞內有人點上了蠟燭,微弱的燈影下晃動的都是左鄰右舍濕透的、驚懼的臉孔。小孩也不啼哭,平日調皮作怪的依華,瞪著一雙大眼依偎在依木伯的身邊。防空洞很悶熱,大人小孩靜默地縮在草蓆上,耳際傳來一陣又一陣風雨與巨浪慘烈的呼號,不時聽到屋牆崩圮倒塌的巨響,心頭緊縮抽搐,有如明滅顫動的燭火。第二天,大水退去,臨海一面的石牆倒了一大片,各家戶忙著清理沖刷,整理內外。石屋一時修不好,我們又在防空洞住了幾天,白天忙著擔土挑石,砌石補牆,晚上回到防空洞,癱在草蓆上,堅硬的水泥地面抵著腰背,睡得很不安穩。燭光搖曳,黑夜是這麼幽闇與漫長。
在竹篙坪讀高中那三年,是躲防空洞最頻繁的一段時間。幾乎每個單號晚上,吃過晚飯不久,不等第一發砲彈打過來,教官就吹哨子趕我們進防空洞。防空洞掛了兩盞四十燭光的燈泡,學校發電機供電不太穩定,忽明忽暗。全校高、國中部的住校生,男男女女共一百多人,都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彼此挨得很近。有了女生,防空洞的氣氛就活潑多了。雖然帶了柯旗化編著的英文法,或者王思文的高中數學突破,看似準備苦讀一番,不過裝模作樣的成分居多,多半時間都在東張西望,或者低頭聊天。有人還帶了橡皮筋,勾住紙片摺成的子彈,相互彈射取樂;有時也會偷偷摸摸地瞄向女生,特別是體態比較豐盈的女生。在那樣的青春年月,大學聯考迫在眉睫,想此時台灣的學生早已緊鑼密鼓、夙夜匪懈的準備大考,而僻處海角一隅的我們,卻還在防空洞內磨蹭時光,尋那麼一點點的感官娛樂,趣味雖然不甚高尚,卻讓青春的騷動覓得一絲出口,一絲絲也罷。
前兩年回鄉,特地到上村的小學去看看。通往小學的那條山徑,芒草長得比人還高,粗陋的校舍早已被薜荔的藤蔓湮沒,防空洞藏在雜草荊棘深處,進不去了。下村的防空洞也是蛛網密佈、陰濕漫漶,堆滿了破爛的漁網與廢棄的瓦石。這些舊時景物負載著多少人的記憶與故事,牽動著多少人的歡樂與哀愁,如今荒蕪頹敗得如此徹底決絕。與此同時,另一種形式巨大、工程艱鉅、構造宏偉,曾經是海軍小艇、武器彈藥、作戰指揮、官兵據點的防空洞,如今正以「坑道」之名成為島上觀光的主要景點。這些巨型的「防空洞」,昔時戒備森嚴,日夜都有荷槍實彈的衛兵站崗,洞口張掛嚴密的迷彩網,掩藏在山坡坳口或密林深處,我幼時根本無緣窺見,現在燈光迷離,遊人在仿若迷宮的洞穴內,沿著原木棧道在闃暗的甬道內摸索、拍照,緩緩地划著橡皮艇在靜寂的水道來回穿梭,或者將坑道改成溫濕適宜的酒窖,典藏上好的陳年老酒與高粱。我跟許多觀光客一樣,也是第一次來此參觀,跟在觀光團後面,聽著導遊帶有親切家鄉口音的解說,和他們一起讚嘆坑道的鬼斧神工與雄偉氣勢、一起緬懷昔日戰地的肅殺與艱險、一起品嚐高粱的香醇與勁道,幾乎忘記了我是生於斯、長於斯的馬祖人。一種新的、陌生的經驗與我深藏的記憶相互拉扯、糾纏,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起高中時有一次偕同一位同學返家,他住在北海坑道邊的鐵板村。那是一個星期日的午後,天氣悶熱,我們在木麻黃掩映的林道裡穿行,遠遠就可聽到隱隱、悶悶的爆破聲從海岸傳來,一群施工的士兵在坑道內外忙進忙出,挖出來的石塊、砂礫,像小山一樣堆在離海邊不遠的坑道洞口。此時,突然望見兩個士兵抬著擔架,急匆匆地趕到附近的野戰醫院;受傷的士兵躺在擔架上,痛苦哀嚎的聲音在陽光下顯得孤絕而悲涼。那個午後,兩個少年的心因悸動而靜默茫然。
去年,我到鼓浪嶼遊覽,在各國使館、別墅的美麗建築之間漫步盤桓,走著走著就偏離了一般觀光客的遊覽路線,繞到一座巨大的坑道前,當地人稱為「龍山洞」。坑道很大可以走卡車,約有七、八百米長,每隔幾步就亮著一盞微弱的日光燈,坑道兩旁還擺了攤位,每天早上都有熱鬧的市集。島上的住民進進出出,我也跟著進去晃悠,從島的南端走到北端,坑道成了南北交通的捷徑。他們說,這個坑道以前是鼓浪嶼最大的防空洞,建於1960年,當時是為了防備國民黨的砲彈攻擊而趕工挖掘的,可以容納所有的島民。1960,中華民國四十九年,那不是我們村子防空洞完工的同一年嗎?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它給予我們歡樂,卻以悲傷為代價;它給予我們希望,卻以謊言為藉口;它給予我們現實,卻是虛妄的堆積。那些散落在村莊裡、隱藏在山巔間、埋伏在海岸邊的大小防空洞,曾經投注了多少人的鮮血與汗水,耗費了多麼巨大的人力與物力,才不過幾年時間,有些已經頹圮荒敗、有些換裝為觀光景點、有些權充來往通道;在熙熙攘攘的遊客間、在人來人往的市集裡、在高粱與老酒的迷醉中,所有的歡樂、痛苦、悲傷與憤怒,就像防空洞口的微風,輕輕拂過歷史的長廊,終究消融成歷史的虛線,留待我們重新辨識、選擇、記憶,或者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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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感謝家國兄的防空洞照片,使本文增色不少;這麼短的時間內,蒐羅到這麼多樣的照片,可見馬資網的典藏實力。
從照片中可以感受到近年來社區發展協會的努力,部分防空洞陸續在清理與再生利用。保留與維護這些戰地政務時期的「文物」,不僅豐富了島嶼的歷史記憶,也可讓參訪者知道,除了軍事據點、坑道等顯赫的軍事符號之外,島上各村落還隱藏著許多不起眼的防空洞,這些防空洞才是戰地政務時期庶民生活的真實場景。每一座防空洞,都標誌著馬祖人長期在砲火威脅下的恐懼與無奈。
今年適逢解除戰地政務20週年,文化局也辦理了包括音樂會、戰地政務文物展等活動;對於在軍管期間身先士卒,呼籲人權、民主、自由與正義的家國兄,感受一定特別深刻吧!
附上幾張本文寫到的鼓浪嶼龍山洞照片,我在旅遊時曾經拍了數張,現在找不到了,只好在網路上搜得幾張,請各位朋友參考。
鼓浪嶼龍山洞入口 照片取自http://www.china.com.cn/photochina/2007-05/15/content_8256624.htm
龍山洞內部,甚寬敞,已是交通要道。
龍山洞內部之二
龍山洞出口 照片下載:http://www.wretch.cc/blog/tyjtt/21707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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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