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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石頭 --閱讀人次 : 5132 童年在馬祖成長,記憶中遍地都是石頭。從山巔到海岸、從廣場到山路、從村落到坑道,睜眼所及,都是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石頭。家鄉方言將舉得起、搬得動的大塊石頭,喚作「石頭母」;隻手可握或更小一些的叫「石頭仔」;至於島上隨處可見,佇立在山坡、海邊的岩石,因其厚實與陡峭,家鄉人稱之為「瀾碳」,意指「巨大靜止的礁岩」。於是,家鄉的石頭因指稱而有了生命與習性,也有了家族的親暱與血緣的凝聚。
那時,島上的廟宇、住家、魚寮、甚至豬圈、雞舍,都是「石頭母」砌成的。石頭母有的取自海邊、有的從山坳挖掘,用竹篾編成的挑具,一擔一擔地挑回。砌厝的師傅挑中一塊,掂量一下重量,審度一番外觀,敲敲打打,一層泥漿一層石塊,把牆壁堆砌得既粗獷又秀麗。石頭母的性格沈穩,內斂樸實,彼此之間緊密相扣,各盡其責地抗風擋雨、驅寒保暖。時間久了,都留下風雨漫漶的痕跡,就像島上所有母親的臉龐,黝黑、沈默而堅定。
村內的廣場,也多的是半埋在地下的的石頭母,凹下凸起,難得見到一塊平整的空地。天雨時,巷弄間泥濘難行,裸露出的石頭母變成了腳踏板,久了便踩成堅實的石板路,還有寬窄不一、高低懸殊的石階。赤腳走過,一不小心就會踢到突起的石頭母。母親會說:「哭什麼?是你去犯石頭母的!」一邊取出貝殼磨成的灰粉,灑在傷口上,血一下止住了;第二天,一樣擔水挑糞、上學玩耍,一樣赤腳。
離石屋不遠的海岸,是「石頭仔」的大本營,堆疊了成千上萬、光滑圓潤的石頭仔。靜寂的夜晚,可以清晰聽聞石頭仔在浪潮裡滾動的聲音,一陣一陣,廣闊而悠遠。海浪時而溫柔,時而狂野,週而復始地不斷推拉、撕扯;石頭仔的稜角、銳氣與躁動,都被磨蹭得平順服貼,厚厚實實地築起一道天然防波堤,護衛著海岸邊的石屋還有石牆上的石頭母。
那時,島上建軍營、舖馬路、築防空洞、蓋辦公廳舍,都要用到大量的碎石頭拌和水泥鋼筋。工兵看到海灣內大小適中、數量龐大的石頭仔,就帶上畚箕、十字鎬、鏟子,開著卡車轟轟然駛抵澳口,準備下海採石。母親看到了,急忙從山上的菜園趕回,聯合幾位鄰居阿姨,操著半生不熟的國語,厲聲阻止工兵進入海灣。帶隊的軍官粗著脖子大聲爭辯,始終不明白,石頭又不是私產,為何不能取用?母親跟鄰居的阿姨七嘴八舌,愈講愈急,國語說得更是自由奔放,最後馬祖方言紛紛出籠:
「石頭仔搬一點去使,沒干係;嗄!一車一車運去,都搬淨了,哪作風颱,大浪拍上來,沒石頭仔推手攔浪,厝就倒了﹗」
「啊!你講?沒石頭仔,江裡的蛤沒地塓,也沒得討了!儂家食啥物?你講呢?」
這樣的場景,每年都要上演幾回。阿兵哥終於悻悻然地走了,母親及鄰居的阿姨們總算留住了石頭仔,繼續在海浪漲落的每一個晨昏,化解一道道或緩或急的潮浪;而石頭仔也宿命地與石屋深情對望,不棄不離。
圓滾滾的石頭仔,除了抵擋巨浪、護衛石屋,也可充當玩具、擺飾,甚且負載著千絲萬縷、刻骨銘心的親情。村裡的依泉伯是「單身哥」,妻兒都留在大陸,一個人住在濱海的魚寮裡,平日幫人割柴、挑砂、擔石,做些雜工賺食。每天傍晚,依泉伯就拎著一瓶福壽酒,蹲在魚寮前的石桌旁,一邊啜飲,一邊喃喃自語。他食酒沒有配菜,只有小半碗顏色暗沈的蝦油,外加一碟從海邊撿回,約莫五、六粒黑亮圓潤,像彈珠一般大小的青灰石。沒錯,是石頭仔﹗依泉伯啜一口酒,用筷子挾起一粒石頭仔,醮一下蝦油,含在嘴裡吸吮舔舐,還發出嘖嘖的聲響;隨後吐出,再換一粒,一瓶酒就這樣見底了。依泉伯說,他的老家在大陸閩江口邊的瑯岐島,很窮,三餐都吃蕃薯。蕃薯吃多了有餿腐味,嚥不下,配蕃薯簽的鹹魚乾吃完了,就用石頭仔沾蝦油替代。依泉伯瞇著紅紅的眼睛,遙望北面的閩江口,嘆了一口氣:「我現時是跟我厝內、囝哥,齊齊食暝啊!」
從山腳蜿蜒伸入海中的「瀾碳」,長年承受海風的吹襲與海浪的侵蝕,有的形如崩毀的斷崖,有的像恐龍的脊背,星羅棋布地矗立在海灣內。那個年代,物質匱乏,村裡的孩童經常在退潮後帶著螺勾、背上竹簍,下海「討沰」;鉤挖花蛤、滕壺,牡蠣、草螺、殼菜、九孔、虷仔、筆架、鋼盔…等「海貨」,作為三餐的配菜。每個大潮過後,最常去的討沰地點,就屬神秘、龐大,蘊藏豐富、取之不絕的大小瀾碳。每家小孩心裡都有幾處私藏的密境,可能是某個斷崖夾層的石穴,躲著外殼與瀾碳一色的草螺,有半個鳳梨罐頭大;也可能是某個脊背底層的石縫,窩著虷仔與筆架,整排撬開,足足裝滿一個竹籃。海灣裡的瀾碳,就像依嬤的肚兜,不時會掏出一顆甜滋滋的橘糖,讓孫兒驚嘆欣喜;而瀾碳也總能恰如其份地回應我們,在那樣艱辛的日子裡,滿足我們微小卻真實的渴望。
這幾年,家鄉的變化很大。澳口築起了水泥防波堤,像個攔水壩似的把大海與村落徹底隔絕。海灣內的石頭仔都被載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上百個怪異巨大、面貌猙獰的消波塊,橫七豎八的堆在堤防內。可能少了石頭仔的慰藉與呼應吧!老屋的石牆顯得更為黯淡蒼老,一派深沈。幾棟新建的樓房聳立其間,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石料,把外牆修飾得平整亮麗;水泥塑成的壓瓦石,筆直地固定在屋頂,大小一致,整齊畫一。新屋的建材、砌法、色澤及造型,脫離了石頭家族的制約,以致於家鄉人找不到語彙指稱這些以石粉凝固的「假石頭」,也不知如何將「消波塊」鑲嵌在方言的框架裡。於是「假石頭」與「消波塊」都成了失語的異鄉人,與老屋漠然相視,沒有「攀講」、也不「來往」。海浪依舊升漲、退落,拍打在消波塊發出「嘭嘭」的聲響,空洞而陌生;再也聽不到石頭仔在碎裂的浪花裡滾動、翻騰,那麼繁複、深遠,像方言一般熟悉又親切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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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馬資網有三個重要資產,是我最喜歡的,他們所發表的文章,不管是公共議題,或是抒情寫實,都令我愛不釋手,好像小時候愛看連載漫畫一樣,期待有他們新作品。第一名是劉枝蓮小姐,應該是小姐吧?我不認識她,她的文章筆觸好、情感深、讀書多、信手捻來多是佳句,我不會寫作,但會看,心是喜歡。第二名就是宏文大哥,他跟我是同村,寫感情,深厚、內斂、但易讀,易懂,和母親感情文中表露無遺,他所寫文章,好像自己小時候寫照很能心領意會。第三名是海員,思想活潑,創意無限,跳脫所有人的想法,沒有和我們有交集的思考模式,確是很另類思考方向,他用英靈忠鬼,發表文章,英靈忠烈我好像在珠螺公墓的牌匾上看過這些,難不成海員,也是跟宏文大哥一樣是珠螺人,馬資網要是沒有這三位一定失色不少。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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