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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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一家咖啡店是很多女人一生的夢想，今年 中秋節下午，沒有鞭炮聲，沒有盈門賀客，「古街咖啡」在山隴舊街一條幽靜的巷弄中，悄悄開張了。
兩年前，旅居台灣的曹曉芬從台北回到南竿，拆除了夫家破舊老屋，原地蓋起三層樓房。歷經二十多年漫長的旅台歲月，曹曉芬又再回到當初出發的原點，眼見自己一手打理的咖啡店開張，她的心情竟是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曹曉芬出生於馬祖貧困的五Ｏ年代，身為長女，下有六個弟妹。為了分擔家計，小學畢業就投入社會，先後在山隴永大書局與馬祖書局擔任店員。十八歲那年，經由雙方家長促成，就懞懞懂懂地從牛角嫁到山隴陳家。「那時候我們那裡懂得談戀愛？兩個人唯一的一次約會，是看一場電影，一前一後進入電影院，再一前一後離開。」曹曉芬說，當時認為對方在電力公司上班，有一份正當工作，人也看得挺順眼的，於是便點頭結婚了。
嫁到開設餐館與養雞的陳家，生活便開始像陀螺般忙碌了起來。作為媳婦的她，除了默默承受突如其來的大量工作以外，面對傳統的婆媳關係，尤其讓曹曉芬備感壓力。才剛剛揮別少女生涯，新婚的喜悅竟是如此短暫，而人生的修鍊課程，才剛要開始。
民國七Ｏ年代，馬祖居民大量外移，多數遷往工廠密集的桃園大湳一帶。民國65年，由於餐館生意欠佳，在婆婆主導下，曹曉芬懷著身孕踏上離鄉之路，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桃園，到聯福製衣廠上班。
不久，兒子的出生，帶來短暫的喜悅，也稍許排解了懷鄉與思夫之苦。可是，在兒子一歲多的時候，丈夫竟然罹患尿毒症，在缺乏醫學常識的年代，由於四處求神問卜與尋求偏方，因而耽誤了病情，導致腎臟功能全失，需要長期洗腎。
丈夫住院長達半年，初期採取腹膜透析方式，二十天左右就要洗腎一次，每次需要二十多小時，曹曉芬待在醫院照顧，累了就拿兩張椅子合併，捲屈著身子，睡在椅子上。經過十多次腹膜透析，丈夫已瘦成皮包骨，奄奄一息，命在旦夕，於是曹曉芬便鼓起勇氣前往院長室，請求院方給予更先進的血液透析，結果獲得好心的院長同意，就這樣，為了方便長期洗腎，曹曉芬便在榮民總醫院後方租了一間公寓，開始在台北定居了下來。
「人的盡頭是神的起頭，這時候上帝選擇了我們這一家」曹曉芬說，在兒子兩歲的時候，全家人都受洗加入教會，成為基督教徒。丈夫的病情雖然沒有因此好轉，但由於信仰的寄託，全家人更能夠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與考驗。
一家之主病倒後，學歷不高又無一技之長的曹曉芬，開始學會做雞蛋糕，推攤車到市場附近販賣。事隔二十多年，曹曉芬依然清晰記得第一天出門做生意的情景。那天早晨，她帶著羞澀的心情上路，推了二十分鐘到達市場，直到中午，一桶蛋糕漿沒有賣完，於是推過一個又一個市場，因為市場的人潮都已散去，只好含著淚水，又推回原來的市場，直到下午三點多才全部賣完。這天，她沒有吃中餐，一直餓著肚子賣完雞蛋糕。
到了夏天，曹曉芬又改到榮總門口賣冰水。炎熱的天氣雖然難耐，但在傍晚收攤時，總是踩著輕快的步伐推車回家，因為，這一天又有了收入。直到有一天，背後有人叫她「先生」，才發現自己曬成了黑炭一般，像男人的樣子。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兒子三歲那年，因為高燒不退，到醫院檢查發現竟然罹患心臟主動脈狹窄，須開刀治療。「主啊！兒子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希望，求您垂憐，一定要救救他呀！」曹曉芬在手術房外默默禱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吶喊，或許上帝真的聽到了她的聲音，這次手術非常成功，救回她的獨子。如今兒子已大學畢業，步入社會就業了。
由於曾經轉租到榮總附近市場二樓居住，一家四口擠在十坪大的房間，市場管理員同情他們的處境，在市場樓梯下方擺了一張桌子，讓他們做生意。後來，有攤位退租，她便租下經營手工水餃等冷凍食品，家庭經濟漸入佳境。民國74年，在台灣房價最低迷的時候，分期付款買下市場附近一間公寓，為了賺點房租，一家四口仍然勉強住在十坪大的市場二樓，兩年後才搬進去居住。
由於長期受到尿毒侵襲，丈夫的視力嚴重衰退，一眼全盲。所幸等到一次換腎的機會，終於享有兩年半比較正常的居家生活。因為丈夫視力極差，走在路上需要曹曉芬牽著，「台灣話說夫妻是牽手，這時候我經常牽著他上教堂，去醫院，兩人走在路上，我常笑著對他說，你看，現在我們才是真正的牽手。」
兩人牽手共渡人生十七年，曹曉芬受盡千般磨難，卻一路不離不棄，民國80年，丈夫病重過世，在教友熱心協助下，火化後安置於基督教墓園。
丈夫放下一身病苦，歸於塵土，婆婆不久後也搬到桃園居住。這期間，市場生意穩定，兒子也漸長大，曹曉芬可以稍稍享受生活，原本在丈夫生病期間放棄的花藝課程，終於再度重拾興趣，四年內獲得三張證書，花藝作品也為自己的平凡生活帶來了快樂與品味。
民國89年，命運之神再度叩門，曹曉芬罹患二期乳癌。由於信仰的關係，曹曉芬並未慌張，打算一切交給醫師與上帝。但在開刀後的化療五個月期間，掉髮、噁心、暈眩，沒胃口也要勉強自己吃東西，多彩的世界突然間變成了黑白，「這些日子我都把自己關在家裡，感覺窗外陽光跟我有什麼關係？」曹曉芬說，她終日以淚洗面，這期間流下的眼淚，比照顧丈夫十幾年所流的還要多。後來在醫師的指示下，前往醫院身心科看診，發現原來因為多年的壓抑，加上乳癌，併發了憂鬱症。
這年，曹曉芬唯一的一次沒有到丈夫墓園掃墓，化療期間，她忍不住抱怨亡夫：「當你生病的時候，我都在身邊，而我生病了，你在那裡？」
訪談進行中，當她談到照顧丈夫十多年的辛酸過程，以及後來自己罹患癌症，造成憂鬱，情緒幾近崩潰的這段往事，坐在隔桌的一位曹曉芬的小學女同學，聽著聽著，竟掩面啜泣了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都過去了」曹曉芬輕聲安慰，她的表情依然平靜安詳，彷彿剛才所述說的種種哀悽與病苦，是別人的悲傷故事。
化療期間，一向獨當一面的曹曉芬，終於回到馬祖尋求親友的慰藉與支持，借居二妹曹曉媚家中。這期間，她的小學同學曹以雄議員正在推動「長住馬祖」與「聚落保存」，幾度促膝深談，希望深具藝術天分與生活品味的曹曉芬，能夠回來馬祖，在牛角找一間古厝開間咖啡店，而妹妹也鼓勵她返鄉靜養，不要再為了市場生意而添加勞累。親友的悉心陪伴與精神鼓舞，讓曹曉芬很快地走出陰霾，甚至開班授課，教導花藝，開始為別人也為自己的生命找到更燦爛的陽光。
曹曉芬的花藝課程，每堂課只收兩百元學費。一位學員表示，她二十年前在救國團學插花，每堂學費就已經是兩百元，如今在馬祖這裡學習，還真是物超所值。對於老姊的不計工本，妹妹曹曉媚常常不以為然，她建議姊姊應該適當考慮成本與利潤，曹曉芬卻回答說：「老妹呀，妳知道嗎，現在對我來說，是活的越久賺的越多，能夠賺到快樂，比金錢來的更重要！」
具有藝術天份，凡事追求完美的她，開間小小咖啡店，也是龜毛的可以。去年就已經落成的三層樓房，不急不徐地進行裝潢，設計師就是她本人，就連窗簾都是自己親手縫製。裝潢就續後，又到台灣學習調製咖啡、花茶與飲料，在冰咖啡的製作上，曾經進行了四種不同沖泡手法，還特別請來咖啡老手品嚐與鑑定。
經過一年多的籌備，古街咖啡終於在今年中秋節開張營業，二樓當作咖啡與花藝教室兩用，三樓則是自己居住的套房和小小陽台。歷經二十多年為家庭而付出的種種磨難，又遭遇病魔的曹曉芬，已經渡過乳癌五年危險期的四年三個月，再九個月，就可以停止服藥，恢復正常人的生活。
人生無常，珍重生命，曹曉芬應該比別人都多了一份深刻感受。如今，在山隴舊街小巷中，一個終於爭到「為自己而活」的女人，守著一間小小咖啡店，享受著浪漫生活，這樣的幸福與滿足，確實得來不易。
《第 118 期?2004年10月18日出刊／文：劉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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