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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船記事】 --閱讀人次 : 1776 一、
初春三月,天氣猶寒,苦楝樹的枝枒已經萌生初綠。薄霧中,一輛吉普車從午沙港長長的斜坡駛入村中,車上跳下兩人,一人高大魁梧,著草綠軍服,肩上兩顆金閃閃的梅花;另一人臉孔黝黑,穿灰色夾克黑長褲。港口站哨的衛兵立即端槍立正,左手五指併攏平貼胸前,大喊:「旅長好!」驚得一隻村犬「汪汪」吠幾聲跑開。
被喚作旅長的軍官,轉身對男子說:「您先請,您帶路。」兩人一前一後,沿土路往村裡走去。此時薄霧散開,十點鐘的太陽蒸騰海面,雲天高掛,南竿清晰可見。沙灘上車聲、人聲,喧喧嚷壤,今天從台灣新到一艘商輪,舢舨搖櫓接駁貨物、甲哥(碼頭工)涉水搬貨、聯檢人員、稅務員,都在沙灘上各自嘶吼,各自忙碌。
軍官跟著男子,小心翼翼,避過地上東一坨、西一瘩的雞屎,往村內行去。許多人家大門緊閉,屋外隨意堆砌廢棄的魚網。男子說:「他們都已搬到台灣討生活。」
這時,一位挑水婦人,從路那端走近,兩隻盛滿水的鋁桶,一前一後,隨著扁擔的律動起伏,正要跨進一戶人家的門檻。男子叫住她:「依蓮,你老倌(公公)有無著厝(在家)?」
依蓮回頭,她認得這位陪著軍官的男子,他叫曹百達,家住橋仔,以前捕漁,現在幫軍方開渡船。他家大門邊,掛著「高登辦事處」的招牌,凡是往來高登與北竿間的官兵、戰備物質,不論新來後到,都由他駕船載送。他家還有一台直通指揮部的手搖電話,每次聯絡事情,他將大門打開,講電話的聲音,半個橋仔村的人都能聽見。
依蓮擔著的水桶還未放下,軍官與男子已經進屋。她手足慌亂:「百達叔,今天商船來,我爺(公公)在巖下搬碼頭,你找我爺有什麼事計?」
曹百達:「這位是旅長,今天特別來拜託你爺,請你爺幫部隊造一艘新船。」
依蓮看看軍官,趕緊叫住一旁好奇張望、還未上小學的兒子:「依弟,你快去碼頭叫依公回家,家裡有長官等他!」
依蓮倒兩杯開水,招呼兩人坐下。旅長環視廳堂,靠牆一張食飯圓桌,零散圍著七、八張椅頭,另一面牆釘了木架,擺滿造船工具,有各式鋸子、長短柄斧頭、木槌、寬窄不一的鑿子、大小刨刀、像弓箭一樣的牽鑽、平口跟半圓鑿子、成堆的鐵釘、洋釘,還有兩只畫線的墨斗,林林總總,品類繁雜。旅長注意到,墨斗上的黑汁已經乾枯,看得出來已有一段時日沒有使用。
不久,一位赤腳短褲,面容清癯,年約60餘歲的男子,一邊拭汗,一邊步入屋內。曹百達見了立即迎身:「金發哥,這位是劉旅長。」
旅長趨前握手,一邊說:「王先生您好,指揮部聽說您船做的最好,特別要我來拜託您,幫我們造一艘新的渡船,跑高登、亮島。」
王金發不太聽得懂國語,曹百達以馬祖話解釋,意思說,北指部原本有一艘固定行駛高登、大坵的木殼船「忠誠號」,運兵載貨;現在靠近東引的亮島駐軍也需運補,此船噸位太小,怕有危險,希望再造一艘大一點的渡船,能夠開到亮島。
曹百達湊到王金發耳邊,輕聲說:「上面希望新船能做一間艙房,給高級長官休息,避免日曬雨淋。」
王金發面有難色,遲疑一下,看看旅長,怯懦地說:「我已經收了,已經兩、三年沒有做船了。」
曹百達說:「金發哥,你好手好腳,怎麼說收就收?」
劉旅長聽懂了王金發意思,說:「這事很重要,高登跟亮島的運補就靠這艘船,請您務必幫忙!」
王金發說:「前一回幫橋仔人做一艘艋艚,連續八個月,體力消耗過大,乏力草熬湯吃半年,現在才好一些。」他接著又說:「我現在都是幫人做椅子、桌子之類的小木工,或是跟兒子一道做甲哥(碼頭工),他搖舢舨扛重的,我搬輕的,做船乞虧(辛苦),真的吃不消了!」
曹百達還想勸幾句,劉旅長已經起身告辭:「王先生!你再考慮考慮,這是幫國家做事,機會難得,你這麼好手藝,我們希望你多幫忙,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跟我們聯絡!」
劉旅長跟曹百達往吉普車走去,剛好王金發兒子王華英,從港口衛兵哨步出,短褲頭濕淋淋,上衣搭在身上,露出像鐵條一樣的胸肌。他看到軍官、曹百達,還有跟在後面幾步之遙的父親,心裡納悶,喊道:「百達叔,你怎麼有閒到午沙來?」
曹百達見旅長已經上車,趕緊跟上,還來不及回話,吉普車噴出一團黑煙,爬上斜坡,消失在短坡山盡頭。
二、
那天食過晚飯,王金發早早睡去。夜色安靜,海浪撲打沙灘的聲音清晰可聞。王華英問妻子依蓮:「白天那位中校還有百達叔,來家裡做什麼?」
依蓮答:「他們請依爹做一艘船,很大艘的,還要做一間長官休息室。」
「依爹有答應嗎?」王華英問。
「沒有,依爹沒有答應。」
「他怎麼說?」
「依爹說,他都收兩三年了,做不動了!」
王華英無語。這兩三年,父親在家時間愈來愈多。他氣喘嚴重,身體大不如前。現時,各鄉各村漁獲不佳,有的一年網不到二、三擔(百斤)蝦皮,吃飯錢都不夠,怎會有做新船?他們最近一次承接舢舨船,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事情。
幸而,午沙港得地利之便,廣大平整的沙灘每十天、半月,不是台灣來了商船,就是軍方補給艦在此搶灘。幾百個軍人揮汗如雨,搶潮水、搬碼頭,探照燈打在夜晚的沙灘,明亮如白天,依蓮開了一間小店,賣泡麵、飲料、香菸。商船泊在外海,華英搖舢舨來回擺渡,幫忙運貨,十幾個「甲哥」涉水卸下舢舨貨物,扛到沙灘上堆積,貨主租用的軍卡車已等在那裏。
他看一眼身旁已經熟睡的依蓮,額際耳邊,不知何時已有幾綹白髮。結婚那年,依蓮才17歲,從坂里務農之家嫁到王家,一切都不熟悉、不習慣,兩條粗粗的髮辮,掛在胸前。過了好幾個月,她還在抱怨華英身上、頭髮,那股怎麼也洗不淨的油灰耗味。
婚後那幾年,是父親造船事業的黃金時光。他甚少在家吃中飯,都是讓依蓮煮好飯菜,送到白沙、芹壁的工地,有時師傅、學徒十多人趕工,她就將碗菜盛在籮筐裡挑去。當大家圍在帳篷底下吃食,依蓮忙著收攏滿地刨下的木削,裝在籮筐裡挑回家燒水煮飯。
那時,父親成立「萬勇造船廠」,方便從台灣進口木材、桐油、石灰等用料。商船到午沙,船員將標記「萬勇」的原木直接拋入海中,數量多的時候,海面都是漂浮的原木,王華英搖舢舨一株株拉回。
他們每年總要打造二、三艘10噸木船,另有幾艘5噸的接駁舢舨,幾乎以「光華」命名的木殼船,一半以上出自「萬勇造船廠」。起造大船需時耗料,多選在離自家不遠海灘空地,搭上帳篷,一年到頭都可聽見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小船則在各村澳口,大概2、3個月便可完成,「點睛開目」之後,6名壯漢抬著直接下水。
那時依蓮已習慣桐油氣味,完全溶入造船人家的日常。洗衣煮飯之餘,父親交代她石灰與桐油比例,她便在門口的「鈞窟(石臼)」,拿著木槌,不疾不徐鈞打乾燥的灰粉,白色的石灰漸漸轉成濕黏的灰色塊狀,摻入金黃色的桐油後,繼續鈞打,直到轉成均勻的麵團一樣,再用紗布蓋妥。那時依蓮地腰與手臂,已經痠痛的幾乎抬不起來。
三、
這天一早,王華英看到父親穿著整齊,手持線香,艱難地站上板凳,把三枝香插在祖宗牌香爐上。王華英這才想到起,今天是祖父忌日。他接過香,抱怨說:「依爹,野危險,沒當行盪下來,沒主意啊!」
「以後,燒香的事計,就交給我吧!」王華英看著一旁,不知何時已經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父親,有些不忍,眼前這位老人,已經不是當年風風火火、吆喝10多人趕工,半年打造出10頓木船的依爹了。
依蓮已準備好葷素碗菜、香燭紙錢,十個酒杯斟上老酒,十副碗筷擺在米飯旁邊。神龕上香煙裊繞,正中安置「先祖王蘭殿神位」,後面是祖父畫像,長袍馬褂留山羊鬍,坐在鋪著桌布的小圓桌旁邊,神態清和安詳。父親立在案桌旁,口中喃喃,與神龕上的祖父畫像非常相像。
他幼時曾聽父親說,祖父是清朝人,老家在長樂瀏山(今旒峯鎮),10多歲就來馬祖。祖父手腳俐落,學什麼像什麼。祖父年輕時受雇梅花來的造船師傅,充當助手,師傅見他勤快,做事墘角,不久被收為徒弟。等師傅返回梅花,祖父已是北竿造船第一人。
祖父有八個兒子,父親排行老大。八個兄弟,自小跟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幾乎都靠手藝吃飯。除了造船,有人打鐵、有人打石、有人木工,有人砌牆,甚至還有補缸、補碗的精巧藝匠。祖父往生後,兄弟各自成家,父親繼承造船事業,幾位弟弟以各自的手藝掙食,兄弟之間彼此支援,互通有無,特別是承包新船需要趕工,帳篷底下敲敲打打的都是王家兄弟。
那時他們家族共擁一艘舢舨,春夏之交,在廣闊的沙灘「窩艋」,祖父領著八個兄弟,老少眷屬,數十人拉網圍捕丁香、鯷魚,有時也撈到黃魚、墨魚。他們自己栽種地瓜,自釀「地瓜燒」。夏天晚上,室內燠熱,他們露天晚餐,十幾張桌子排開,大人小孩吱吱喳喳,蒸鯷的鹹味與番薯飯的清香在清涼的月色裡混成一片。
王華英見香已燃盡,隨即燒了紙錢,讓依蓮撤下祭物,拿到灶前煎煎炒炒,他們中午就吃祖先食剩的碗菜。可能跟祖先話頭對上,那天父親興致很好,神情愉悅,午餐啜了一杯老酒,暗沉的臉上難得泛起紅暈。王華英話也多了起來,他也替自己斟上一杯,他體寒,喝的是蔘茸酒。
王華英問父親:「聽依蓮說,那天旅長特別到家裡來,請依爹做一艘渡船,依爹好像沒有答應!」他盛一碗鯷魚滑湯,推到父親桌前。
「是無答應,儂家(我們)都幾年沒有作新船了!」父親抿了一口酒。
「就是無作新船,我們才要接新船,這樣款,才有生活啊!」王華英有一點酒意,說話大聲起來。
父親也提高聲調:「接新船?汝嘴講簡單!我老了,幾個兄弟都搬去台灣,除了你,告底儂(誰)去做?」
「儂家會使(可以)請依叔轉來對手(幫忙)!」
「各人有各人打算,你莫害伊各儂(他們)!」父親說完,把碗一推,往內室走去,臨近門前,深深看一眼王華英:「汝若接下,會蝕本到無鼎無灶!」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依蓮輕聲對王華英說:「汝莫急,這是大事計,慢慢商量。」
王華英無語,斟滿酒杯,仰頭一口飲盡,一股燒灼熱流,從喉頭、食道,一路沉降到胃底。
四、
一早起床,王華英就聽見帝爺廟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海面平靜,浪花微弱地爬上沙灘,又緩緩退下。今天台灣無商船來,也無裝潢工程,王華英挑出幾塊零頭木料,打算做兩張條凳,擺在雜貨鋪外面,供阿兵哥坐在這裡喝汽水,吃泡麵。
王華英母親踱到屋外,她腳步穩健,比王華英父親硬朗多了。她看一看埋頭敲敲打打的王華英,問說:「今旦廟裡有人燒香,大概復有人搬到台灣去了!」
王華英頭也沒抬:「是啊!聽說明天有登陸艦來。」
母親:「日子過野快 ,你小叔搬去台灣卜(將要)蜀(一)年了!」
王華英:「正是,村裡人也搬卜澈了(快搬光)!」
這幾年,馬祖漁獲不豐,「有魚艡乞虧,無魚艡受怪!」一塊錢沒處賺;還得擔心砲彈打死人,三天兩頭民防隊出公差。大家突然發現,台灣大米香、肉便宜、夜市熱鬧,那裏錢好賺多了。夫妻二人加上小孩薪水,省吃儉用,兩、三年就可買一戶平房。
他們家族最早搬到台灣的是四叔。四叔原是石匠,也能砌牆。那時馬祖人蓋新房,都改用鋼筋水泥,四叔只得去鋪馬路、挖水溝,打打零工。四嬸娘家已經搬去基隆,她哥哥在拖網船打漁,弟弟到暖暖當礦工。拗不過四嬸的堅持,舉家遷台,四叔也去暖暖挖煤礦,住在和平島。不久,礦場結束,四叔轉到台北擺攤賣麵。他有時捎來消息,自嘲住基隆還能看見熟悉的大海,在台北無照擺攤,天天都在躲警察。
四叔搬走以後,像牽粽子一樣,幾個叔叔也陸續跟隨,有的遷到淡水,跟著四叔擺麵攤;有的遷到桃園,在成衣工廠日夜加班;有的遷到鶯歌,到陶瓷工廠與燒窯為伍。家族中,小叔最晚遷台,住在關渡,在淡水一家造船廠上班。小叔年齡與他相近,既是叔姪,也像兄弟,從小無話不談。王華英雖然捨不得,但也慶幸他身在異地,仍做本行工作。
王華英父親說,他是長子,無論如何也要守住祖先留下的事業。這幾年,沒有造船訂單,他能理解大家搬到台灣的心情。他從小造船,也只會造船,他要留在午沙,三節祭祀,清明上墳,延續王氏的香火。
五、
王家陸續搬走之後,午沙愈顯寂寥,港口附近的駐軍,比村民還多。而此時,政府又決定將北竿聯外港口,建在離南竿最近的白沙,午沙頓時成了無人聞問的化外之地。王華英很清楚,當商船不再停泊,他的甲哥生涯也將結束,只能零星接些裝潢木工,或者跟著工程隊四處打工。
他十分懷念跟隨父親,遊走各村的造船時光。那些泊在澳口或在大海梭巡,有著高高揚起的船艏、寬闊的船尾,與優美弧線的船舷,十有八九,都是他們打造的漁船。他清楚每一個工序細節,熟悉桐油混合杉木的氣味,他喜歡帳篷底下,汗流浹背,與原木共處的日常。
他多麼渴望,有一天,自己能與父親一樣,以一己之力,從頭到尾,扎扎實實的打造一艘乘風破浪、駛向天際的夢想之船。
當王華英再次跟父親提及,希望承接軍方渡船的心願。那時的父親,因長年氣喘耗弱,身體有如風中之燭,家中大小事已轉到王華英的肩上。
父親僅淡淡地說:「我老了,你自己決定吧!我已無法對手(協助)你了!」
王華英眼眶泛紅,忙說:「依爹您是肯了!您安安心,我已經跟金發哥說好,台灣的小叔也會轉來對手。」
次日,王華英便約了炎官堂哥,往橋仔澳找曹百達。入得村子,下坡附近的下南境,牛欄里,許多住戶大門深鎖,芒草已有半人高,幾個軍人在大坪頂邊的小店喝飲料,等待返回大坵或高登的交通船。
曹百達的家在港口旁邊,外牆掛著「高登辦事處」的招牌。他自幼在此捕魚,非常熟悉附近水域,何處暗礁、何處漩渦,都了然於心。他後來受雇軍方,從漁夫變身為駕駛接駁船的老艄,接人載貨,往來大坵、高登與橋仔的海域之間。
幾年前,一艘漁船改裝的駁船,在白沙港翻覆,14人葬身海底,其中大多是軍人,還有兩位橋仔姐妹花。這樁不幸事件,一直是軍方與罹難家屬,深埋心中最沉痛的傷口。也因此,曹百達地位益形重要,「船老大!」名號一逕傳開,「今天開船(或不開船)!」成了這個航線的最高指令,連指揮官都得遵照。
王華英看見曹百達,有些忐忑,欲言又止,倒是曹白達直截了當:「華英啊,來坐!我就會捌(知道),你們遲早會來。」
王華英說:「就是前一回,你跟旅長去我家,造船的事計。」這時幾個軍人陸續進屋,曹百達示意他們到一旁登記,他太太坐在桌子旁邊。
「噢!你爹怎樣講?」曹百達說。
「我爹講,我做決定就好了。」
「我以前就講了,造這艘船機會難得,你爹還不答應。」曹百達頓了一下,繼續說:「等下我要載這幾個兵哥去高登,今天無閒,下午再打電話給指揮部,看他們怎麼說。」
一個星期後,曹百達跟上回來過的旅長,又驅車來午沙,接王華英到指揮部。車子往壁山行去,爬了一個陡坡之後,停在一個刻寫「枕戈待旦」的據點前面。這裡接近峰頂,山風猛烈,眼下即是塘岐,新建的水泥國宅清晰可見;遠方可望見后澳,適逢漲潮,沙灘兩側捲起白色的浪花,正在緩緩靠近。王華英在北竿土生土長,都40好幾了,從未來過這裡。
辦公室裏一位上尉後勤官已在等候。他拿出一份十行紙,密密麻麻寫了二頁。旅長交給王華英,說:「我們這艘船也叫『忠誠號』,合約你看看,如果沒有問題,您在後面捺手印。」
王華英望向曹百達,有些不知所措。他爹以前造船,都是口頭約定,大家講好價錢,何時交船,沒有什麼白紙黑字的約定。有時因為天雨、或材料不到位,延遲十天半月,訂船的漁家也能體諒。
曹百達安慰說:「你勿使擔心,合約只是形式,公家辦事計就是這樣款。」
王華英上過小學,大致能看懂,他瞄了一下價錢、規格、引擎馬力、完工時間…,還看到檜木、樟木這些陌生字眼。他很快盤算一番,以這個價錢,三、四人合作,至多賺點工資罷了。
旅長見王華英有些遲疑,便說:「預算就這些,您再考慮考慮,不行的話,我們再找別人。」
王華英心裡很快閃過,自從旅長跟曹百達到午沙拜訪父親,已經過去半年。有時路經后澳、橋仔,許多艋艚、舢舨,久置離海很遠的岸灘,月見草的蔓藤都已爬到船頭,船上罩的塑膠雨篷也已朽爛。
這些漁船的主人,都已告別大海,去了遙遠的台灣。「忠誠號」有如一記響鑼,敲醒多年來無船可造的沉悶時光。他要把握機會,延續「萬勇造船廠」的招牌,全心全意,打造這艘心目中的大船。
王華英捺下了手印。
六、
「忠誠號」按輩分應是「忠誠4號」,前身是一艘漁船。民國38年,北指部在大坵島,派駐一個營的兵力,急需船隻運載兵源與米糧,就徵調村長林木蘭的漁船,來回大坵與僑仔之間,每趟來回,軍方貼補一些柴油或白米,聊充船資。
當時,高登與大坵忙著戰備施工,坑道碉堡需要大量的鋼筋、水泥與砂石,高登、大坵海岸都是礁岩,海軍登陸小艇(水鴨子)派不上用場,軍方再到南竿訂購一艘木殼船,取名「忠誠號」,與林木蘭的漁船一起擔當三島間的交通。此後「忠誠號」就成為交通船的代稱,曹百達即是此時成為船老大,載人運貨,幾乎每天往返高登、大坵與橋仔水域。
木船進出,難免磕磕碰碰,極易耗損,有時遇到颱風或意外事故,軍方汰舊換新,再從台灣購得「忠誠2號」,曹百達行駛一陣,覺得還是傳統漁船適合這個水域。白沙發生海難的隔年,北指部請橋仔造船師傅,綽號「麻面」的陳寶俤,打造一艘10噸級的新船「忠誠3號」,繼續支援三島間的運補與交通。
陳寶俤是王華英父親王金發的徒弟,「忠誠3號」造型與王金發打造的傳統漁船一模一樣,配備16匹日本製野馬牌引擎,曹百達非常順手。此後,又過了數年,軍方計畫將海上運補延長到亮島(橫山)。「忠誠3號」條件顯然不足。一則噸位不夠,盛載量有限,無法負荷長程航行的顛頗;再則,長官、士兵一律坐在艙板,雨淋日曬不說,只要風浪稍大,海水迎風飛濺,官兵全身濕透,極為狼狽。此情此景,特別有損高階長官的威嚴。
於是噸位大,有艙房,成了新船的最高指標,他們找到午沙王家。
還有誰比陳寶俤的師父王金發,更適合打造這艘大船呢?
七、
合約既訂,王華英立刻聯絡一身好手藝的小叔王金俤與堂哥張金發,他們仨合夥,三一三十一,另找了妻舅幫忙。
王華英想起,年幼時父親曾有一段時間應政委會之邀,到南竿的「馬祖造船廠」(位於馬港天后宮前)擔任師傅,幫公家也幫民間造船。北指部從南竿購回的第一代「忠誠號」,就是出自父親手中。冥冥中似有安排, 20年之後,他們又找上父親,打造已是第四代的「忠誠號」。
他和小叔親赴基隆選料,到了木材行才知道,合約上檜木、樟木比他們預期貴上許多,王華英當場愣住。
小叔畢竟見過場面,他說:「合約都做了,儂家怎樣也要做,共兵哥做事計不是那般好做。」
王華英想到父親的告誡,對小叔說:「依嘎(叔),此事莫給我爹捌傳(知道)。」
中秋過後,天氣逐漸轉涼,他們仨在稅捐站旁的一塊荒地搭棚子,這裡原是家族的番薯地,也栽過西瓜,港口班設據點後就荒廢至今。他們從僻舍(側屋)抬出封塵已久的柴把(固定木頭的木墩)與幫刨椅。依蓮備妥元寶、線香,幾樣葷素碗菜,人手一炷香,祈求風雨調順,開工平安,隨後燃放一串鞭炮,沉寂的村子頓時有了節慶的氣氛。
新的「忠誠號」近20噸,比他們家族打造的任何一艘船都要巨大。龍骨選用質地堅硬、耐水耐酸的荔枝木,殼板用檜木,艙板用樟木,光是材料即已超過一半預算。龍骨上架那天,王華英遵循傳統,讓依蓮準備五穀:黃豆、穀米、紅豆、綠豆、玉米,還有一包粗鹽,分裝在紅色小布包裡,再以紅布串成「枇杷袋」,紮在龍骨邊緣,獻給神明「作衣食」。
那時,父親早已不再過問造船之事,原來祖傳的「船圖」,規格尺寸已不敷需求。王華英白天忙完進度,晚上都要苦苦思量,前所未見的艙房要安在哪裡?引擎置於何處?船身的廣度如何對應增高的船體?這艘船是他一生心念所繫,他體質寒,幾乎每晚都要喝點蔘茸酒,才能讓自己放鬆,才能在酒精的催化中閃現靈光,找出船體與大海對應可能浮現的眉角。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忠誠號」比預期艱難許多,日夜趕工,還是比預定交船日期晚了半年。民國66年三月,裝配完20匹野馬引擎之後,「忠誠號」大功告成。漆成藍色的船體散發檜木的清香,有如一尾巨大的鯉魚立於港邊。船艏高高仰起,離地超過2米,橢圓船身弧度優美,尾舵像是一頁門扇,後座銅製螺旋葉片外表鋥亮,可以想見飛速運轉時的巨大動力。軍方最為期待的貴賓艙房,有如衛兵哨亭一般置於船尾,艙門在前,三面開窗,人造皮面條凳可坐10人 。
「忠誠號」點睛下水那天,旅長陪著指揮部長官還有曹百達都來了。他們圍繞船身,這裡摸摸、那裏探探,不斷點頭嘉許。曹百達更是雀躍不已,作為船老大,他從未駛過如此規模的大船,恨不得立即下水,載著貴賓艙裡的星星與梅花,在大海迎風掌舵。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討論如何以軍卡車拖船入海。小叔突然發現,港口大門寬度不夠,「忠誠號」頭過身不能過;而且,就算卡車過了港口大門,車輪一定深陷濕軟的海沙中,動彈不得。
王華英趕緊與旅長商量,招來一個連的士兵,有的拆卸堤防,拓寬大門;有的在沙地輪番舖上圓木,讓大船從上滑過;更多士兵,分列船緣兩側與後座,齊力往前推進。當「忠誠號」披著紅彩,在鞭炮與「一、二、三」的嘶吼聲中,一段一段往大海靠近。王華英站在人群中,內心有如海浪一般洶湧彭湃。這一年半以來,他與風雨賽跑,與飛漲的材料競爭,除了賠上日夜拚搏的心力,他們仨還倒貼幾萬元。他深深覺得愧對父親的告誡,愧對沒有一句怨言的堂哥與小叔。
那一刻,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艘費盡心血、賠本打造的「忠誠號」,海上命運竟是如此曲折,如此超乎他的預期。
八、
「忠誠號」下水沒幾年,王華英父親往生,他心力交瘁,有如繁華落盡後的空虛,有好長一段時間賦閒在家。那時,對岸已停止單打雙不打的炮擊,局勢和緩,不論造船或修船,漁民改到人工便宜的大陸;他們甚至不再捕魚,而是「以貨易魚」,進行海上交易,賺取更大的利潤。
他有時路過橋仔,會拐到碼頭,看看這艘親手打造的「忠誠號」,鼓浪前進的雄姿。曹百達看見他,笑嘻嘻說:「這船好駛,僅機器很會食油,其他一切都很順當。」
王華英說:「整艘船都是紅柴做的,野有重,機器當然食油!」
此後大約十年,「忠誠號」航行於橋仔與亮島水域,也經常泊在整建中的白沙臨時碼頭,送官兵往南竿搭補給船赴台,或接載到高登、大坵視察的長官。
這個時期,國防部與農復會補助的新型「馬富號」拖網漁船,加入漁撈行列。40噸的「馬富號」船身為玻璃纖維加強塑膠,有雷達、聲納、方探等儀器,不論噸位或設備,皆超越「忠誠號」許多,特別是新穎輕巧的船身,隱約有流線型遊艇的架式。
民國75年,北竿新到任的指揮官,探知一艘,也是國防部補助打造、航行於金門離島之間、外型內裝皆與「馬富號」相同的渡船,因為停泊問題,淘汰不用。指揮官極力爭取,將此艘更為快速,承載量更大的渡船引入馬祖,取代噸位較小、外觀上像是一艘漁船的「忠誠號」。
新船來到,軍中預算只能支付一艘的油料與維修,於是「忠誠號」走上放逐的命運。軍方命曹百達處裡,他將「忠誠號」拖到三連嶼島礁附近,船底打洞,欲沉之於海。鑿洞者見艙底進水,船身傾斜緩緩下沉,隨即安心離去。
不知是曹百達心軟不忍下重手,還是深藏在龍骨內、給神明作衣食的「五榖枇杷袋」發生作用,「忠誠號」在海裡載浮載沉,三天後被北竿王姓漁民發現。他欲將之拖回,一看是「忠誠號」,為省卻麻煩,索性聯絡對岸黃岐熟識的東家,以6萬元台幣,半賣半送,讓他拉到黃岐。船抵黃岐港,船頭「忠誠號」三個繁體字,當晚就被油漆厚厚地塗掉。
這艘造型迥異於大陸漁船的「忠誠號」,在泊滿鐵殼漁船的黃歧港內,顯得格格不入,大陸管理單位顯然禁止掛牌出海。偶有馬祖漁船駛入黃歧,加水加油,大家看到泊在一角的「忠誠號」,既眼熟又好奇,此船怎會在這裡?一段時間後,有位東引漁民來黃歧做生意,看上「忠誠號」,將之購回,搖身一變成為「光華52510號」。
從此,艙板上搭載的不是官兵與軍品,而是各式各樣新鮮的魚獲。
又過了幾年,東引漁民遷台,正巧馬祖漁會欠缺一艘大型漁船,當作新會員的海上實習船。於是,已易名為「光華號」的這艘漁船,再次回到它熟悉的水域,只是往南多駛一段,泊在福澳港內。
不久,馬祖漁會另購新船,又將此船以100萬台幣,賣給北竿鄉親吳洪官先生,那已是民國100年的事了。
吳洪官把船開回,住在午沙的王華英知道了,特地跑來橋仔,探望這艘已經30年不見的老船。
吳洪官看到王華英沉默地打量老船,便問:「華英哥,你在看什麼?」
王華英淡淡地說:「這船是我做的!」
吳洪官瞪大眼睛:「啊!我買100萬,是不是買貴了?」
王華英看他一眼:「你把船拆了,木材都不止100萬。」
吳洪官興沖沖把船拉到黃岐整修,買了新引擎加添購漁具,又花了120萬元,「光華號」面目一新,準備大展鴻圖,一圓年輕時圍網捕魚的夢想。他當時經營「梅花小吃」,還有一艘「梅花公主號」海釣船,生意繁忙,幾乎分身乏術。考量夢想與現實的距離,三個月後,個性爽直的他,又將此船原價轉讓給橋仔漁民、年輕的曹子平先生。
曹子平接手之後,請了幾位漁工,初期尚好,漁獲大陸、馬祖兩地販賣,後來發生幾次觸礁與撞船事件,維修與人事開銷耗盡所得,4年之後,曹子平將原船售給南竿漁戶,船名再次變更為「國春168號」。
自從知道「忠誠號」回到福澳港,王華英百感交集。一方面覺得安慰,在多數同期漁船,早已不知去向的此刻,仍然頑強的馳騁馬祖水域;另一方面,卻萌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徒然之感,當年辛苦打造、而且以賠本做結的心血結晶,如今孤獨的羈在碼頭,為下一趟航程惶惶不安。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個喝酒午後,父親的告誡,以及關門入室前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九、
90年起,馬祖旅遊正酣,除了觀光客,也吸引一批又一批的釣客。應業者要求,王華英又拿起刨刀、鑿子,為他們量身打造「海釣船」。只是這種舢舨型的小船,已與傳統漁船大不相同;船殼與龍骨使用輕簡木材,塗上厚厚的玻璃纖維,船後懸掛「掛機」,無舵無帆, 作為一位傳統漁船的手藝者,王華英的內心鬱結而又無奈。
那時,白沙村一位王姓本家,亟待修護一艘受損嚴重的傳統漁船。王華英想起30年前,自己曾經多麼渴望打造新船,而今卻是以玻璃纖維整理修補,自是意興闌珊。這位本家,並不死心,連續一星期,每晚來午沙泡茶聊天,好話說盡,王華英見他誠懇,心想這也是人家衣食所依,心軟答應,並對自己說:「這應是此生結緣的最後一艘船了。」
王華英找來妻舅,兒子也來幫忙。才剛開工,妻舅生病赴台醫治,他與妻子依蓮同去台灣探視,回馬才幾天,妻舅病逝,依蓮悲慟不已,再次赴台協助弟弟後事。做完頭七,依蓮仍深陷不捨與哀傷中,王華英打電話來,聲音微弱卻很急切:「你快一點回來,你在身邊我才心安!」依蓮心裡震了一下,心緒彷彿被勾住一般,她交代弟媳後,匆匆趕回北竿。
王華英看到依蓮,有些愧疚地安慰說:「依弟的病,早晚總是要走的,你莫傷心。」依蓮知道他沒有說出心裡掛慮之事。
果然,第二天才上工,王華英便說脊椎痛,依蓮陪他檢查,醫師開了注射液,告訴他要連續施打5個星期。王華英才打2劑,感覺腰部已舒暢許多,就自作主張停藥,與兩個兒子繼續趕工。
玻璃纖維的味道非常濃烈,每次施工,王華英父子都要戴上厚厚的口罩。他們特別注重細節,木頭表面先刷一層調配好的塑膠油,小心翼翼貼上細布,再刷油 ,如此連續貼完4層;再以同樣工序,重複貼4層粗布,期間要防止硬化、氣泡以及日曬雨淋的干擾。
秀蓮的心始終沒有放下。這艘船尚未開工,弟弟就先行離世,現在丈夫又生病,她很害怕,每日目送父子出門,心裡總是默念:「天地有聖,保佑一家平安!」初一、十五必往帝爺廟燒香問事,她也要求丈夫隨她一起求神保佑,丈夫總是說:「什麼人,甚麼命!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年底完工準備下水,一切行禮如儀,等潮水漲滿,父子使盡氣力推船入海卻無法撼動半分,找人幫忙,七手八腳折騰半天,新船還是卡在原地。王華英找來圓鍬,將船底海砂掏空,赫然發現一座鐵墩抵住船骨。他心裡納悶,當初選址造船,沙灘鬆軟平坦,從未見及此塊鐵墩呀?
依蓮心頭閃過一絲涼意!
隔幾日,白沙本家欲來結清船款,王華英身體不適,他交代勿著急,因他此刻無體力也無心情,次日便搭機去台北榮總檢查。一星期後,醫生告訴依蓮,病況嚴重,要動手術。
王華英知道自己身罹不治之疾,他問醫生:「若開刀我能活多久?」醫生說:「這個病很難說,可能一、兩年,可能幾個月。」
王華英略一思忖,說:「謝謝您,我不開!」依蓮還想勸他,王華英頭也不回地步出醫院。
他們回到午沙,王華英在家靜養。如果體力許可,他會走到寂靜無人的沙灘,面向大海,回想這裡曾經的造船時光。那時,沙灘長年都有或大或小的船隻,等待完工。父親領著七個叔叔,有的鈞油灰、有的匏木頭、有的拉弓鑽…。
民國107年,在萬分不捨中,王華英告別依蓮,與天上的父親相會。
依蓮說,她有時靜坐廳堂,看著他親手製作的條凳、椅頭、餐桌,碗櫃,還有釘在牆上的貨架、臥室的衣櫥、半月型窗戶…,他好像從未離開。
她指指門外十幾株堆放經年,已經長滿黯淡青苔的原木,喃喃說:「你看,剩下這麼多木材,你面候(何時)轉回做呢?」
(全文完)
附記:北竿午沙王氏家族,先祖王蘭殿子嗣,八兄弟(依排行):金發、金泉、金順、金木、金炎、金霖、金昌、金俤。
【造船記事】
由劉宏文發佈於 2021年7月3日 星期六
#北竿故事集之九
#午沙造船世家王氏八兄弟
#船老大曹百達與忠誠號
#謝謝張秀蓮女士接受訪談
#謝謝王玉花小姐提供照片
一、
初春三月,天氣猶寒,苦楝樹的枝枒已經萌生初綠。薄霧中,一輛吉普車從午沙港長長的斜坡駛入村中,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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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