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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悍而美麗—曹楷智的繪畫藝術 --閱讀人次 : 2819 民國100年,第一次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觀賞曹楷智的創作。一位短小精悍、剃光頭、蓄鬍子、目光炯炯的中年漢子出現在眼前。我點頭示意,他打了招呼忙別的事去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曹瑞芳攝於台北國父紀念館
當時僅知他一心學畫,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隻身前往西班牙浪遊七年,期間攻讀學位、學習、創作、個展,在異域他鄉吃了不少苦頭。學成歸國,正待嶄露頭角,卻決定返回故鄉馬祖—一個藝文環境仍顯荒蕪的蕞爾小島,從新思考、出發、創作。對這樣一位敢於衝撞體制、挑戰自我、大開大闔的人物,我總是景仰先於好奇、感佩多過讚美;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民國85年楷智定居馬祖,適逢解嚴,百廢待興,藝文界也蠢蠢欲動,以掙脫軍管體制殘餘的束縛。楷智以多年留學國外的經驗,加上藝術上的敏銳識見,在社區改造、聚落保存、文史調研等政策面,提供許多卓見。18年來,他持續創作、個展、開工作坊、辦研習營……,深耕故鄉土地,引入藝術思潮;而故鄉的歷史、傳說、山海美景與獨特的戰地經驗,也成為他創作的源頭活水。
觀賞楷智的創作第一印象,就是他的大氣與壯闊。學畫的人都知道,大幅畫作不易掌控,構圖、線條、色彩稍一不慎,畫面就流於鬆垮、扞格,各自為政。楷智的大製作卻如「治大國若烹小鮮」。他受過完整的學院訓練,技巧純熟、構圖嚴謹、色彩濃淡相宜,使得畫面統一均衡,調度有致,自然形成一股磅礡之勢。他畫的〈津沙濤聲〉,是一幅162×360的巨幅作品,三分之二的畫面為細碎的浪花所佔。立於畫前,因為視覺的震懾,帶動聽覺與嗅覺,兩耳彷彿充盈海浪擊打沙岸的潮音,空氣裡瀰漫海水混雜魚蝦的腥味。你會聽見風在礁岩、沙灘,忽而狂野、忽而溫柔地迴旋;你也會聞到海藻、海葵、藤壺、龜足貝,在潮間帶細細碎碎地散發海洋的氣息。這個面向大海,迎風而立的畫面,不獨在津沙,南竿鐵板、珠螺,北竿后澳、芹壁,莒光坤坵、福正的海邊,也都有類似的場景,以致任何一位馬祖人,行經此畫,都不由自主地駐足沉思,翻湧的浪花就會引領思緒,回到夢裡的石屋,回到漁村慘澹而又充滿歡樂的童年。
曹楷智畫作之一:津沙濤聲
他的另一幅巨作是畫北竿知名景點,題名〈龜翠灣的聚落—芹壁〉。這幅幾乎已是馬祖的經典畫作,將芹壁村鉅細靡遺的納入畫框。楷智畫面經營得非常細緻,中央是一條向橋仔方向蜿蜒而去的濱海公路,右邊依山而建的村落,包括前後兩個群聚,以灰白為主色調,五脊四坡面的「番仔厝」搭配朱紅瓦頂,村內石階、小徑、路樹、廟宇、圍欄無不清晰可辨。畫面左方是遼闊的大海,海面波光瀲灩,遠方的島嶼應是大坵吧!楷智有意在形體與色彩上加重龜島(芹島)的分量與力度,以均衡畫面,同時也強化了龜島在芹壁民間信仰的深厚根源。
楷智寫實功力深厚,技巧扎實,構圖、線條、色彩,看似隨意散漫,無不帶有學院的嚴謹與講究,民國100年台北展出的作品,絕大多數帶有寫實主義的畫風。他細緻描繪陽光照耀下的海邊,層層堆積,條理分明,如實再現漁村的生活景致。他畫的〈退潮Ⅰ、Ⅱ〉、〈待發〉、〈休漁〉等作品,對礁石、海流、沙灘、船舶的處理,其精巧細緻、刻畫入微,幾乎已達照相寫實的境地。但卻與照相寫實完全中立的呈現不同,楷智添加的元素,化客觀為主觀,諸如:船底的紅漆、翻覆的舢舨、船頂塑膠魚漂、消波塊,乃至於礁石旁的漩渦,在畫家的筆下流淌出鄉愁般的情意,不絕如縷。
除了寫實風格,他另有幾幅畫作有著明顯的印象派畫風。例如:〈成功山水溏〉很容易讓人聯想莫內的花園系列;而〈芒草與舢舨〉、〈牛角之晨〉、〈芹壁老屋〉、〈坂里天后宮Ⅰ、Ⅱ〉、〈牛角陳將軍廟〉、〈芒草與雲的對話〉、〈從26據點眺望皇冠嶼〉等作品,結構平衡安穩、色調明亮、筆觸有力,瞬間的自然光影,表達景物的純淨與美好,呈現溫暖愉悅的景象,也是印象派畫家常見的手法。
他畫的〈大澳山的瓊麻〉、〈芹壁的夜〉、〈鐵板村〉等,色塊厚實沈重,有較多透明及未完成的樣態,用群集而緊密排列的平行筆觸表達陰影,以建構出色塊本身的質感。而〈東引村巷道〉、〈午後〉、〈芹壁老屋〉等畫作,色彩陰鬱、畫面簡潔、造型突出,隱約有後期印象派的況味。那些在風裡飄起的衣裳、斑剝滄桑的矮牆、黯淡陰晦的天空、空無一人的街巷、加鎖緊掩的木門,以及巷道與天空的光影變化,使得畫面蕩漾一股人去樓空的哀傷,使人心碎,泫然欲泣。
今年四月,我因收集資料再次到馬祖,順便與春福、廣義、錦鴻、梅玉等幾位朋友聚會。承他們告知,楷智的部分畫作在勝利山莊長期展出。感謝縣議會香蓮秘書,陪我在搭機前的短暫時光前往觀賞,後來楷智也熱情趕到,為我解說他的畫作。我特別專注多幅裝置意味濃厚的作品,也就是他在《建國100年,最北的印象-馬祖風情油畫集》所說的:「那些讓達官政要舉措不安,讓一般鄉親覺得亂搞、唬哢」的畫作。
簡單言之,裝置藝術與抽象表現主義是繼古典寫實主義、印象派、象徵主義、野獸派、立體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各大流行畫派之後,在美國發展起來的藝術畫派,主要精神就是對19世紀以來寫實主義、印象主義等描繪具體事物畫風的反動。抽象表現主義完全放棄對真實對象的描繪;把藝術的基本要素諸如:形式、線條、色彩、色調、肌理提升為繪畫主題,以表現畫家的主觀感受;同時也將這些元素進行抽象組合,創造出繁複多樣的形式,因而突破了藝術必須具有可以辨認形象的籓籬,開創藝術發展新天地。
楷智的裝置藝術作品,基本上脫離了具體對象的描繪。他的作品有的有名稱,有的直接標為〈無題〉,或者就稱為〈作品1號、2號〉,沒有頭銜,也沒有名號。作品材料多樣,多數取自日常生活的剩餘,幾乎百無禁忌。包括:廢棄的門板、鋸後的木塊、油漆脫落的桌面、漂流木、喪禮後丟棄的腰帶、神明符咒,還有一些一般人眼中的破銅爛鐵,拼拼湊湊,都成了他創作的媒介。其中最正規的可能要算紙漿了,楷智說:「因為紙漿便宜,易拿捏、可上色,而且乾燥後的表面樸素粗礪,很美。」
這些作品看似缺乏形體、抽象無形,似乎只是冰冷資料的提煉;實際上卻是對題材傾注了更為強烈的感情,更為主觀的表達。他有幾幅以花卉為對象的抽象畫作,懸掛在文化局會議室的牆面,我雖是驚鴻一瞥,卻有如但丁在古橋頭初見情人般的驚豔,從此念念難忘。那幾幅畫的主題類似,畫面中間以豔紅為主色調,四周圍以各種層次的綠色,黃花似錦,色彩靈動豐富,線條扭曲誇張,無論在色彩或形式上都是那樣的生動、狂野、強悍而美麗。
在一幅題為〈神靈的對白〉的畫作裡,看不到神明,也沒有廟宇,畫面正中似乎是一張符咒、凹凸不平的色塊、沾著顏料的的毛巾、右下角呼應大面積的綠色,整體畫面有一股詭異、神秘的宗教氣氛。馬祖民間極為崇敬鬼神,原始的泛靈崇拜不是忠烈祠式的萬神殿,眾神森嚴,排排坐好等人來跪拜;毋寧是神鬼如燕,散入民間人家,有情節,有故事,有恩怨情仇。世界如此深澳,卻又彷彿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人跟鬼神沒有界線,好像都活在同一個世界。
楷智的作品風格多樣,技巧高超。他能如印象派畫家一般捕捉閃動的光影和色彩,以再現自然;也能如17世紀荷蘭的寫實繪畫,維妙維肖,達到驚人的精細;他更能呈現當代藝術非寫實、非唯美、非敘述性的一面,將藝術中的表現性、象徵性以及心理狀態的流露,恣肆縱橫、酣暢發揮。
回返故鄉的選擇,對楷智的藝術生命意義重大。我相信故鄉的風土人情、歷史神話,生命體驗,以及諸多碎片般細小實體所堆疊而成的現實,才是他詩意的真正根源。他腳踩的土地如此豐盈厚實,搬不走也移不動,他不能也無由離開,他在這裡呼吸、生活、創作、教學,有如苦行僧一般探尋生命中無聲以對的時刻。行者無彊,他必能堅持走過無數不連續的隙縫,那等在彼岸的,一如楷智所言:「源頭也是終點,盡頭就是起頭」。
附記:本文原來的標題為「行者無疆」,意指楷智回鄉創作,在藝術的道路上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探索。後來讀之覺得有些老套,遂援引文中的一句描述,將標題改為「強悍而美麗」,一方面如實呈現楷智面對藝術時之堅持,另一方面也概括楷智畫作之美,以及踽踽獨行的悲壯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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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