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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父親】 --閱讀人次 : 3219 大年初九,三弟一早來電,聲音微微顫抖,父親已在清晨時分,於睡夢中安詳辭世。雖然心中已有預感,仍覺萬般不捨。窗外鳥兒啁啾,桃花初綻,這個世界依然喧囂繁華,但已聽不到父親的聲音,看不到父親的身影。
回顧父親一生,前半輩子可說困阨艱難,坎坷多舛,為一家溫飽日夜奔波。他沉默拘謹,不苟言笑,每日只管澆菜整地,擔水挑糞,極少與我們講話。六十歲以後,子女皆已自立,父親終能卸下重擔來台與我同住,也幫我照顧二子。如此十年,也是我與父親最為親近的時光。那時我才發現,父親其實是個樂觀豁達,自娛娛人且帶有幾分詼諧之人,與我幼年印象大不相同。
初來台灣那幾年,父親的許多生活細節仍延續馬祖時的習性。他夜間用牛奶罐權充夜壺、剩菜剩飯必然留到下一餐、出門溜躂很少鎖大門、電鍋煮飯要加入地瓜、每餐食必有魚…。家裡有個小院子,父親闢成兩排田畈,夏天栽絲瓜、茄子,冬天種蘿蔔、白菜;施肥時,他床下蒐集的一排尿壺就派上用場,薰得鄰居登門抗議。有次返家,看見一隻菜盆大的烏龜吊在在窗沿扭動掙扎,奄奄一息,父親說是院子撿到的,準備燉補。我大驚,這分明是鄰居養在池塘的寵物,不知怎地爬到我家,我趕緊解下送還。他不信有人會養烏龜,直說這龜在他老家都是野生,抓到就是這樣料理的。
以前在馬祖種菜、賣菜,甚少買菜。來台與我同住後,上市場是一樁陌生又新鮮的經驗。一早,父親就興沖沖盛裝外出,到住家附近的臨時市場晃悠,有如出門都要擦粉、塗口紅、拎皮包,慎重打扮的老太太。他夏天穿襯衫短褲,皮鞋襪子俱全,戴一頂牛仔樣式的草帽,像一位考古學教授;冬天戴禮帽,一襲黑色毛呢大衣,手持拐杖,一攤一灘巡視,活生生一位英國老紳士。這樣突兀的場景,使得左右鄰居還有市場攤販都認識父親,一直到前幾年,在他住到桃園十多年之後,猶有人在問,你爸爸最近怎麼沒看到?
父親不識字,所有需要文字的場合他自有應對之道。豐原到桃園以前有國光號直達,我帶他走過一趟後,每個周末,他都會往桃園八德大湳一帶馬祖人聚居處,跟鄉人攀講,互通有無。他先乘公車到車站,轉國光號到桃園,再搭公車到我妹妹家;周日下午則反向而回,還順便帶回幾斤鮮魚。國光號停駛後,換乘火車一樣來去自如。
他有一本隨身攜帶的記事本,前面幾頁四弟幫他寫上我們兄妹家裡的電話,一支電話一頁,字體非常大;後面幾頁,他自行「寫」了許多像蝌蚪一樣的符號,只有他才看得懂。搬到桃園以後,憑著這冊記事本,他甚至自己申請台胞證,隻身一人來回台灣與福州老家,一住個把月。旅程往返要經過多少關卡,轉換多少趟車次,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
父親雖是粗人,意識深處卻精緻而講究。他心思靈巧,獨立性強且深具自信。幼時,他是村裡第一個想到將澆菜用水挑到上坡處蓄集,再以水管分流到每塊田地,村人紛紛學樣,那可是連通管原理啊!他種的菜量大質精,村裡第一;他編竹器、做扁擔、製家具,手藝一流;他釀酒、打魚丸都有一套,年節鄰居都要請他代製。他很注重儀容服裝,大年初一必定戴上禮帽,西裝領帶,腳穿黑皮鞋,搭公車到桃園鬧市逛一圈。他喜聽福州戲,回大陸攜回十多套光碟,反覆播放,聽得母親都受不了;他還喜歡戴首飾,戒指、項鍊都是自己上金飾店訂購。有一次,指給我看一條他逛夜市買的棉被,大紅的被面有桃紅色繡花,「雙鳳朝牡丹」他以福州話說。
因為對探知繁華世界不歇止的樂趣,因為對自己抱持信念的深信不疑;他有時會忘了歷史行進的速度已遠遠超過他的理解,忘了年齡與體力已今非昔比,也因此為自己也為我們帶來不大不小的困擾。有一次從基隆坐計程車回桃園,他堅持只付自己認定的車資,那已是多年前的價格,最後司機尋到三弟的診所才解決。又有一次從八德搭公車去市中心,不知怎地坐到中壢,等妹妹找到他時,人在內壢派出所,非常羞愧自責,大概是那本記事本,讓警察找到線索。
過往的時光裡,父親每每在關鍵時刻,以他獨特、有時是驚悚的的方式幫助我。高一暑假我首次來台,他不放心,送我到碼頭,看到一位任職漁會的鄉紳與我同一航次。父親趨步向前,央求他一路照顧我,從鄉紳應和的語詞與眼神,我知道他其實不太認識父親。那個晨曦微明的夏日清晨,鄉紳高大的身形對比父親的矮小,我一直清楚記得。
我成家後,與妻都在上班,二子陸續出生,他即來台與我同住,幫我買菜煮飯接送小孩。平日他一人在家,豐原幾乎沒有馬祖人,語言又不通,對喜歡熱鬧的他而言,其寂寞與孤單可想而知。我轉到私校任教後,兼職行政,常常要蓋很不情願的印章,屢辭不准,身心壓力極大。父親以他詼諧而又獨特的方式再次幫助我,他突然肺疾復發住進加護病房,我遂以住院證明終於辭卸行政,並以此申請到外勞,也一併照顧母親的起居飲食。
今年以來,父親逐漸沉默與衰弱,每日散步也不去了,只在房間裡坐坐躺躺,飯菜也送至房間食用。每次去看他,總是說:「企地方,賺兩片錢,真艱難;沒閒,不來沒干係。」我們問他特別想吃什麼,他說:「都可以,都可以」有時給他買件外套、襯衫,他也老說:「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要再買了。」他患白內障,帶他去動手術,醫師說:「老先生白內障太厚了,怎不早點來?」他視力退化如此,看人、看電視一片模糊,怕我們麻煩,也忍耐不說。
除夕夜,一家人圍爐吃年夜飯,胃口尚佳,還喝了一些酒。初八晚上十點多,他叫外勞蒸了兩個包子當消夜,吃了一個,隨即跟平常一樣就寢。次日早上七點,外勞喚他起床吃早餐,他神色安詳,再也沒有醒來。
那天是國曆2月27日,228三天連假的開始。我們親愛的父親,即使已達生命終點,在最後一刻,依然體恤我們,照顧我們,為我們付出他僅有的、最後的時光;真誠而篤實地走完91年的人生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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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四年前,連江縣政府文化局舉辦的2011馬祖文學獎,劉宏文的〈流浪到珠螺—父親的馬祖歲月〉,文章高明鋪陳、流暢文筆和細膩的情感表達,榮獲「故事書寫類」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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