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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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刮南風，浪花激起的藍光在闃黑的海岸閃爍，一波又一波，既迷離又魔幻。海風習習，夜涼如水，一直待到10點多才送三姊回牛角宿處。隨後，清勇問我：「要不要到以雄那邊看看，他在12據點。」
來以前我就已約略聽聞，以雄局長離職後，深居簡出，在籌辦馬祖唯一的獨立書店兼藝文空間。我早就希望趁回鄉之便，順道拜訪參觀。我說：「方便嗎？都這麼晚了。」清勇說：「他應該還沒睡，我常在他那待到一、兩點。」清勇買了咖啡、麵包，他說：「以雄可能還沒吃晚餐！」
夜色微明，景物朦朧看不真切，我隨清勇小心地走下石階，到了據點入口，輕推小門，又有一道長長的鐵梯直達水泥營房的屋頂。再下一道曲折的階梯，推門而入，主人不在，一個從現代回望古典的空間嘩然展現。
室內靜謐，造型雅致的桌燈泛出溫暖的光，巨大的玻璃窗三面臨海，窗外可見牛角坡閃爍的燈火，更遠處的北竿島暈黃一片。黑色的桌椅襯托白牆，有一種現代的、理性的美感；牆角一張古舊蚶櫥改成的書櫃，木工桌鋪上桌巾，一排排，一列列，藝術的、哲學的、文學的、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各種版本的書籍，靜靜地蘊藉知識的溫潤；樓梯旁方形的窗櫺格子形成自然的隔間，零散擺著古甕、茶碗、磁瓶與銅雕；牆上一幅木刻對聯「獨立蒼茫自詠詩，側身天地更懷古。」
清勇領著我四處探查。屋外有聲響，主人回來了，看到我有點意外。他說：「剛才肚子餓，出去買麵包！」我跟清勇對望一眼。許久不見，以雄沒什麼改變，八字鬍、圓框眼鏡、聲音依然沙啞低沉，像從歷史課本裡走出來的林覺民，只是更黝黑、更清瘦。
說起來，我跟以雄並不熟稔，至今也僅見過三次面。一次是馬祖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一次在「依嬤的店」，他宴請台灣作家我有幸作陪；另一次到文化局蒐集資料遇見他。但感覺上卻像認識多年的老友，天南地北，古今縱橫，毫無阻隔。
寫文化志時，我即知道此號人物。他賣過菜，開過怪手；選上諮詢代表與三屆縣議員。他是當年在立法院群賢樓前，衝撞體制，呼籲解嚴的要角；他與地區菁英，引入聚落保存的觀念，為馬祖的傳統民居，維護一息尚存的命脈；他長期贊助民間刊物《馬祖通訊》的發行，衣帶漸寬終不悔…。他談格局、開風氣，與傳統勤跑紅白帖，經營基層的政治人物大不相同。議員競選失利後，曾短暫擔任「連江航運」董事長，後來出任文化局長，回到他熟悉的文化領域，以他寬廣的人脈與堅定的自信，為在地文化發聲，也為地區藝文界注入源頭活水。
那晚我們從室內聊到室外，一輪明月高高掛在牛角坡上，山腳下傳來浪濤擊打海岸的聲音。我們倚在欄杆，聽他談理念，談夢想與實踐；聽他講如何在前人的基礎下闢地開荒、如何整理一草一木、如何運來家具桌椅、如何粉刷修葺、如何一箱一箱扛書上山。他扒開T恤，讓我看他身上一道一道的傷疤，意興飛揚，彷彿十八、九歲的懵懂少年。
他說，即將步入耳順之年，走過許多路，到了這個生命階段，已沒有什麼成功與失敗的顧慮，也不會再為陌生的「未來」擔驚受怕。他現在每天醒來，都覺得富足而快樂，都在想著如何讓海洋、島礁、山林與巉岩，融入12據點的空間；如何讓地景與空間結合，加上書香與咖啡，成為一處代表馬祖的文化亮點。
第二天下午，天氣非常炎熱，去那裡都不帶勁。我領著三姊夫婦，又去了12據點。烈陽下，以雄短褲短衫，正在砍劈蔓生的枝枒，滿身大汗。他沒料到我會再來，又有女賓，有些驚慌失措。我極不好意思，冒昧來訪，除了妨礙他工作，又打擾他的清幽。
這真是一個寧靜與豐饒的下午，我總算仔細看清了12據點的裡裡外外。除了依山臨海的水泥建物，還有一條通往碉堡的甬道。室外烈陽如火，甬道內卻沁涼如水，行走其間，有若清風迎面。走道兩旁密密實實，蜿蜒排列許多鵝卵石，像兩條游龍一般，都是以雄一顆一粒堆積排列，那要耗費多大的心力與耐心啊！
戰地政務期間因軍管戒嚴，限制地區發展也帶來諸多不便，卻也因此留下許多原始、粗礪、極富戰地特色的地景與建物。從珠螺灣旁的1號據點勝利堡開始，沿著島嶼海岸線，順時鐘圍繞成一圈銅牆鐵壁的防守陣地。12據點位於牛角澳口，地勢險要，視野開闊，昔時戒備森嚴，甚為隱蔽，一般民眾根本無由接近；即便今日，若未經指點仍不易尋到。
從縣議會後方一條通往福澳港的大路，前行不久，即會發現一條岔開的小路，沿石階下行至一小台地，柳暗花明，始可得見12據點一角。整建後的12據點，主建物塗迷彩，設計成閱讀咖啡館，分上下二層，從輪廓到細節，典雅細緻，處處慧心。從巨大的觀景窗外望，近者能探微，遠者更能鳥瞰而全知；將牛角海岸、北竿海灣，以及對岸黃岐海域，近、中、遠三景整個納入，一覽無遺。
大路連結兩地，將遙遠的空間以時間縮短。人們在路上急急趕路，從此地到彼地，從少年到老年，奔向名利，奔向權位，無暇顧及旁支的小路，也無從歇腳欣賞路邊的風景。小路通幽，通向森林，通向海岸，通向廣闊的天空，通向靈魂幽微之處。
曹以雄從未退縮，從未消失，他只是從走向福澳大港的漫漫大路，拐入一條通向心靈港灣的海邊小路；他在此漫遊懷想，在此離散生息，在此駐足隱身。
12據點對面的牛角坡
左下角主建築屋頂
12據點的月色 王清勇攝影
曹以雄與我 王清勇攝影
12據點的大窗
12據點的大窗
咖啡館的陳設
咖啡館陳設
咖啡館陳設
木刻對聯
掩映在芒草叢中的12據點
曹以雄與曹楷智
咖啡館陳設
12據點近處
咖啡館陳設
陳來興畫曹以雄
大陸畫家于可望速寫曹以雄
12據點內的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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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