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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聲音的人】 --閱讀人次 : 4463 我尋找砌在牆裡的傳說
我尋找被遺忘的姓名
—北島
(一)出獄(民國46年6月10日)
當陳良福步出監獄大門,遠遠就看到姑丈林光興,蹲在水泥牆下抽菸,站在他旁邊的是莊建順大哥。監獄的水泥牆很高,十點鐘的太陽已經非常炎熱,牆上整排鐵絲網陰影,投射在馬路上,像是一叢叢怒生的芒花。
姑丈和莊大哥霍地從圍牆的陰影跳出,很熱絡地圍上來。陳良福一邊擋著刺眼的陽光,一邊說:「你們等很久了吧!郭依其還在裡面辦手續,再等一下。
郭依其以前跟他同一艘漁船,同案入監,也同一天釋放。
姑丈遞枝菸給他,陳良福說:「都五年沒食菸了!」他深深吸一口,憋一下氣,肺泡脹滿了煙霧,微微刺痛,他劇烈地咳了兩聲,頭有點暈。姑丈忙說:「慢一些,慢一些。」
陳良福入獄第一年,遠在馬祖的妻子嫩妹,在舅舅陪同下,來探視過一次。他們託人辦手續,又是拍照又是刻印章,先從北竿搭漁船到南竿,在福澳親戚家歇一夜,次晨天未亮,趕潮水登上軍方補給船,抵達基隆已是深夜。舅舅朋友老鄭,接他們到仙洞附近的家裡住宿。老鄭從海保部隊退役後,落腳基隆,依憑幼年在平潭老家學得的手藝,四處幫漁家補漁網,賺食討生活。
第二天,老鄭帶他們乘火車來台北。他們三人不會搭公車,只好雇計程車,從車站到新店軍人監獄,老鄭搶著付錢。舅舅說,不知他要補多少張魚網才能掙回車資。半年未見,陳良福蒼老許多。嫩妹低頭不忍直視,她也不說話,只是不停流淚;要不是舅舅提醒,幾乎忘了馬祖帶來的幾粒太平蛋。嫩妹不識字,舟車遙遠,人地不熟,家裡還有老人幼兒,來一趟耗錢又耗神。這五年,多虧在台北擺麵攤的姑丈,還有莊大哥,每一、兩個月都會輪流來會客。他離家時女兒十一歲,兒子才周歲,現在不知甚麼模樣?
莊大哥是姑丈外甥,陳良福還未入獄前就已來台,一直在萬華一家福州同鄉經營的肥皂廠上班。莊大哥每次來探監,都會多帶幾塊香皂,叫陳良福送給管理員和同室獄友。他們相信,香皂會讓長官、獄友對這位黝黑、粗壯、沉默,不會講普通話的馬祖人好一些。
陳良福注意到馬路邊一條寬闊的溪流,對岸蘆葦又高又密,溪水清澈,在大大小小的卵石間嘩嘩奔竄,他非常熟悉這個聲音。這幾年他都住「智監,牢房擠進三十多人,只要躺下,他的耳朵很自然會找到圍牆外面流水的聲音,不管室友打鼾、咒罵、囈語、夢話、哭泣,或突如其來的喊叫聲。當水聲連續幾晚彭湃激越,他知道,悶熱、騷臭的夏天就要到了;當溪水潺潺又不絕如縷,那是乾旱的秋季,冬天也就不遠了。
每個夜晚,圍牆外面的水聲,都帶他回到大海邊的老家。那時,妻與孩子都已熟睡,靜夜如墨,他都會聽到一左一右、交互重疊,兩次漲潮的聲音。先是左側的沙灘,爬升、碎裂、倒退,又重新集結,再次爬升…;緊接著,他會聽到潮聲從右側的海面層層掩至,爬升、碎裂、倒退。初一、十五前後,沙灘兩側的海水,就會在村口融合成一道捲曲、綿延的浪花,不斷碰擊迴旋,好像在交換大海的秘密。此時,村子有如被汪洋隔絕的孤島;孩子們都在等待海水分向兩側的時刻,新露出的沙灘濕濕軟軟,他們赤腳奔過,撿拾來不及返回大海的墨魚、石斑和張牙舞爪的沙蟹。
郭依其終於走出監獄大門,姑丈叫了計程車,返回延平北路巷子底的住處。屋內湫隘窄仄,陰暗的客廳擺了飯桌,門口煤球爐子煙灰嗆人。姑姑煮了紅糟雞麵線,還燉了花生豬腳。陳良福永遠記得,五年前的六月十日,他們六人被憲兵押到南竿,今天六月九日,足足煎熬五年,一天也沒少。他想起當年一起入監還有四位同鄉,住在芹壁的表兄弟,他們判了七年,還要再吃兩年牢飯。
陳良福迫不急待要回馬祖老家,姑丈帶他到派出所登記,再去警備總部申辦出境手續。郭依其比陳良福年輕許多,他想留在台灣,莊大哥幫他介紹工作。郭依其說,只要有飯吃做什麼都可以。他不要再回去討海,不想回到讓他心碎的老家。
開往馬祖的運補船每隔十天、半月才有一班,陳良福不知何時開航,五年牢獄的陰影,阻止他向外人探聽。那位海堡退役的基隆友人跑船去了,他只好每天往六號碼頭觀望。姑丈特別叮嚀不識字的陳良福,回馬祖頭件事,一定得去派出所報到。他雖然刑滿出獄,仍在管控中,「匪諜」二字已經寫在額頭,也銘刻在鄉人心中。
(二)趕鮮(民國41年1月22日)
民國38年,國民政府大陸失利,退守台灣,福州周邊軍隊也轉進一海之隔的馬祖。大大小小的艦艇帶來一批又一批的軍人,草綠制服打綁腿,步槍上的刺刀亮閃閃。島上驚慌騷動,甚至有人攜家帶眷,匆匆搭錨纜船反向到內地避難。
部隊初到島上,人地不熟,台灣的補給尚未到位,食、住兩不便利,許多軍人散入民家,稍大一點的房子,甚至挪作連隊辦公處所。民家種植的番薯、蓄養的雞鴨、撈捕的魚蝦,也經常以勞軍為名,讓飢餓的官兵得以喘息,維持起碼的軍容與威嚴。
那時,陳良福35歲,黝黑壯碩,已是兩個小孩的依爹。小小的二層石屋,也被軍方看中,擠進一個班的兵力,原就淺陋的住所更顯狹小。他把樓上全讓給兵哥,自己和妻子、小孩在樓下灶邊鋪床,年邁母親只好擠進屋外柴房。
這批突如其來、南腔北調的陌生軍人,村人喚作「兩個聲。他們互不講話,也聽不懂對方說什麼。「兩個聲」白天構工、站哨、出操,晚上回到樓上,煤油燈下不時傳出「卡達」「卡達」拉槍機的凶狠聲音,以及「嘎吱」「嘎吱」踩踏樓板的聲響,有如討饒一般的哀鳴。
陳良福有一艘祖父留下的漁船,還有一艘接駁舢舨。漁船老舊,船身佈滿桐油摻和石灰的補釘。陳良福十三歲即跟著父親出海,非常熟悉這爿水域。父親過世後,他就接手遺下的油衣油帽,年紀輕輕,就已職司「老艜」,判斷風向、潮流,決定何處下網,何時收網。他每天搖櫓揚帆,與表弟郭依其還有三位同村漁民共船出海。春天黃魚,夏天白鯧,秋冬有螃蟹、帶魚與蝦皮。傍晚漁船歸返,他們就在沙灘一旁的岩塊上均分漁獲,郭依其和其他三人各得一份,陳良福是船東,可得二份。
軍隊來了以後,港口多了荷槍實彈的哨兵,漁船不准往北駛向大陸。平日在各村澳口,遊走議價,收購鯧魚、黃魚上等漁貨,趕鮮運往大陸的「伢人」,現在都不見了;即便是醃製鹹魚的鹽寮,也因缺鹽,不再進貨下雜魚類。以前遇到年節,陳良福會張帆駛到黃岐、定海、筱埕、梅花一帶的商行,買米、買柴、買油、買布料、買仔豬;還有木材、青石、磚塊與瓦片,甚至老人家的壽材,現在都不能去了。
漁獲不能銷往大陸,陳良福的妻子嫩妹,便挑著籮框,穿村走巷,兜售白鯧、黃魚、帶魚,賣不完就剖成魚乾,一尾一尾掛在村口,北風吹過,像無數翻飛的紙鳶。鯷魚、鰃仔這些「浪碰(雜魚)」,就醃在陶甕內,十天半月後,魚肉轉呈暗紅,挾出配地瓜飯,可以吞下一大碗缸;至於蝦皮,他家裡已經堆積好幾蔴袋了。
民國40年農曆12月,年關將屆,陳良福與往常一樣,趕在退潮前搖櫓駛向三聯嶼。島礁上滿是夏天鷗鳥留下的白色糞跡、乾枯的鳥巢,沉在水裡的暗色礁石,密布許多牡蠣、藤壺、海葵還有各式各樣的海藻,潮水退下,岩石表面暴露出厚厚一層紫菜。兩座島礁間的水道,是陳家祖先留下的魚場,養育他們一家三代。每年入秋,礁嶼上野菊盛開,鷗鳥嘎嘎飛過,他在那裡打楸佈網,等待入冬以後的豐收。
那天風浪平靜,島礁旁的艨網異常鼓脹,像一尾黑色巨龍隨著潮湧載浮載沉。陳良福心知不妙,網肚內可不是剔透晶瑩的蝦皮,也不是閃著銀光的帶魚。幾個人好不容易拉繩解網,倒在艙板的全是漁民嫌稱「臭皮的螃蟹,又大又肥,船艙內外爬來爬去。五人合力來回搖櫓,去回三趟,螃蟹像小山一樣堆在門前的空地。
漁民都說,螃蟹性急,等不及過夜即腐臭,要趁鮮煮食。而且此物螯尖腳長,全身非刺即勾,費工費時解開纏繞的魚網,整張漁網已是千瘡百孔。冬季天冷,螃蟹水煮後,蟹殼熟成暗沉的朱紅,可以放上幾天。陳良福女兒說:「依爹,我不要吃螃蟹了,蟹膏食太多,頭都暈啦!」
陳良福看看沙地上的螃蟹,對郭依其說:「賣不完,就要全部倒掉!」
郭依其說:「是啊!螃蟹都吃怕了。」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那就載到厝裡(內地)試試。黃岐現在是共產黨管,不能進去,我們載到西洋看看,那裏沒有共產黨,老百姓也多,比較好賣。」
陳良福說:「上頭規定厝裡不准去,萬一被抓到怎麼辦?」
郭依其說:「厝里那邊共產黨不管我們。前幾天,隔壁村增官伯還搭錨纜把太太送到定海去。陳金利那艘船,賣蝦皮都去好幾次了。」
他附耳又說:「我們偷偷進去,兩個聲他們不知道的,就算被抓到就說是去賣魚,應該沒干係!」
陳良福說:「好吧!只好試試,那蝦皮也一起載去。先到高登,看有沒有人要,再駛到西洋,西洋有東家,快過年了,順便辦一些年貨。」
郭依其說:「我去村公所辦一張去南竿的條子,就跟哨兵說,我們是去南竿賣螃蟹。」
(三)西洋(民國41年1月22日)
農曆12月天氣非常寒冷。天矇矇亮,陳良福和郭依其,另外找了陳戇馬,三人穿上厚棉襖,外面罩一件油衣,頭戴油帽,腰間紮條麻繩,包裹得像三顆大粽子,還是擋不住沁入骨頭的寒意。他們把路條交給海防,輪流搖櫓往南竿方向駛去,船過鰲背山,避開海防視線,就調頭到不遠的高登。高登只住幾戶人家,他們種番薯、討涾,沒有漁船。有一戶買了十斤螃蟹,過年當碗宴,祭拜神明與祖先。
西洋島在北面。依憑礁岩、島影,他們升桅張帆,循著風向往西洋駛去。日頭逐漸偏西,夜幕壟罩,遠遠看到島上人家已經升起炊煙。陳良福緩緩搖櫓,熟門熟路將船靠近大澳沙岸。以前他跟依爹來過幾次,知道哪裡有暗礁,哪裡可泊船。
三人把螃蟹倒在岸上,一邊叫賣:「外頭山(馬祖)螃蟹,蟹膏多,野硬呀!換柴伙、換白米、換油,有什麼換什麼,快來呀!」可能是晚餐時間,螃蟹銷得不錯,跟山裡人換了好幾十斤新鮮的番薯籤。
就在此時,陳良福抬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螃蟹堆前。
「姑丈!你怎麼在這裡?」
陳良福興奮的大喊。姑丈叫林光興,笑嘻嘻地說:「剛剛聽說外頭山有人來賣螃蟹,出來看看,沒想到是你們!」當晚宿在林光興租屋處,三個人合蓋一床已經綻出棉絮的破被子。寒夜漫長,時睡時醒,他們慶幸遇到熟人,又很擔心一千多斤的乾蝦皮,賣不出去。
林光興四十多歲,老家在黃岐,平時遊走平潭、竿塘、白肯、浮鷹、四霜、西洋等離島,做錨纜生意;收購魚鮮、鹹貨運到內地販售,再從福州上下杭、長樂甘敦街,載運布料、白米、砂糖、粉干、糯米、粗鹽、酒麴等雜貨,賣到離島。這些島嶼都說福州話,只是口音不同。平潭、福清一帶靠南方,聲調混濁,喉音多;偏北的西洋與四霜,語調輕巧高亢,像是尖著嗓子說話。
民國39年農曆五月,林光興走了一趟白肯島,因為島上鯧魚大如臉盆,購回黃岐肯定發筆小財。白肯那時已經有反共的海堡部隊進駐,當地人稱他們「流亡人」。每回林光興錨纜到岸,總會引起島上騷動。海堡部隊有一位黃岐人,父親過世,懇求林光興順道載他回去奔喪。林光興拗不過這位老鄉,讓他上了船;他認識一位海堡長官,也拜託多載幾位原籍連江的海堡隊員,外加一台發報機,到內地做情報工作。
他把船駛到關嶺附近,放下連江人,再回黃岐。不久,載運海堡部隊的事被黃岐共產黨知道,他們扣押林光興,半個月後家屬找關係、花錢、上繳一枝殼駁槍、另加八兩黃金,才獲保釋。林光興很清楚,暫時過了這關還有下一關,黃岐非久留之地。大年初一趁大家忙著放鞭炮、賀新喜,他告別妻小,逃到福州。不久便聽說,那幾個關嶺下船的連江人,行徑被共產黨識破逮捕,就地槍決。林光興非常害怕,聯絡同在福州的同鄉莊以寶,連夜避走西洋島,那邊的共黨勢力還未滲入。
林光興在島上避居幾個月,心裡惦記留在黃岐的妻兒。正巧碰上陳良福來西洋賣螃蟹跟蝦皮。林光興幫忙聯絡了幾戶賣南北貨商家,都說:「本地的蝦皮都銷不完了,怎麼還會要外頭山的?」
林光興就勸陳良福把蝦皮運到黃岐,那裡離長樂、連江都很近,甚至福州也會有人來收購。林光興說:「黃岐我人面熟,可以幫你介紹買家,也不過十幾擔蝦皮,沒有問題的。」
林光興自己不敢回黃岐,他讓莊以寶同行。他告訴陳良福:「莊以寶在黃岐,上下都熟悉,有他在很安全的。」
他要求陳良福賣完蝦皮,不用言謝,他也不抽傭,只要順便接他的妻兒到北竿,他會到北竿會合。
(四)黃岐(民國41年1月24日)
西洋島到黃岐吹北風,陳良福三人載著莊以寶和一千多斤的蝦皮,順風南下,上午開航下午就到了。黃岐澳口開闊,停泊漁船也多,放縺的、圍網的、繩釣的、板繒的都有,因為洋流關係,唯獨缺少打蝦皮的漁船。陳良福跟郭依其隨莊以寶上岸,陳戇馬守在船上。莊以寶人地都熟,很快找到買主,蝦皮換了豬肉、柴薪、番薯簽、糯米,花生油,還有幾斤柑橘。陳良福心想,今年柴火足,還有包餡魚丸、糯米餙(湯圓),加上家裡的紅糟封鰻、炸帶魚,可以好好過個年了。
這時一位穿著棉襖棉褲,自稱老林的中年男子,慢步踱到陳良福身邊,遞給他一支香菸,也給郭依其一支。老林說話很慢,好像每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裡轉兩圈,再從嘴裡吐出來。他問陳良福「外頭山天氣如何?魚獲如何?」陳良福木訥寡言,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談,個性活潑的郭依其不多久就跟老林熱切對答。也許因為蝦皮售完覺得輕鬆,也許因為馬祖「兩個聲」管制太多,發發牢騷,陳良福也加入談話。
話題轉到西洋島。老林說:「西洋現在歸你們管,進進出出很方便的,哪天共產黨接管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陳良福一頭霧水,軍隊來了以後,他偶而聽到村人提到「共產黨」、「國民黨」,說甚麼「國民黨」失敗了之類,但他搞不清楚什麼「噹」(黨的方言發音)、「噹」的,也永遠不明白,為什麼失敗的國民「噹」可以管這個、管那個,可以不准他們把船駛到對岸?
老林突然悄聲問:「你們那裏有多少國民黨軍隊?」
郭依其聊得高興,馬上接口:「有啊!有啊!每個村都有,北竿來了幾千人。他家裡就住了幾個兵哥,他們是兩個聲呀!」陳良福說:「那幾個兵哥已經搬回碉堡了。」
老林又問:「那你們有看到什麼大砲、機關槍嗎?」
郭依其說:「他們都有帶槍,在港口站衛兵。聽說港口碉堡那邊埋很多地雷。」
老林說:「那你們走路要特別小心,人踩上去會被炸死的!」接著轉頭問陳良福:「你在海上打魚有看過兵艦嗎?」
陳良福說:「有看到啊!大小都有。有的駛到我們這邊,有的駛到你們那邊。」老林又問陳良福有幾個孩子,還問了一些「外頭山」的生活狀況,還說他有親戚住在高登,有機會也想去看看。
老林離去不久,莊以寶領著他們到黃岐街上,各吃一大碗公海鮮煮粉干。下午起風,天氣轉陰,陳良福看了天候,催促莊以寶趕快帶林光興老婆跟兒子來搭船。他幫陳戇馬買了兩塊鹹餅。漁船很快出港,莊以寶在岸邊揮手,遠遠地喊:「改日再來啊!」
陳良福回到北竿,半個月後,姑丈林光興也從西洋回來。姑丈說:「西洋現在到處是共產黨,還好隔壁村陳金利去賣蝦皮,我搭上他的漁船,再晚幾天就回不來了。」
姑丈一家去了南竿,還是做老本行,跟一位海堡退伍的朋友合夥,收購黃魚乾、鹹白力魚、丁香魚乾、蝦皮、鯷干等鹹貨,運到基隆,再賣到香港。他們接受民眾委託訂單,從台灣運回布料、棉被、水果、花生油、膠鞋…等南北雜貨;至於米糧、菸酒、燃油等大宗民生必需品,屬軍方管制,他們不能買賣。
陳良福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不是出海捕魚,就是在家補網弩鉤。他發現港口的檢查愈來愈嚴,出海都要檢核身分證;漁船歸航,接駁舢舨要抬上岸加鎖,鑰匙交給海防保管;連划船的木櫓都要噴漆編號。島上軍人比以前更多了,他們忙著蓋碉堡、修馬路、挖坑道,出操、打靶、行軍,在營房附近黏上碎玻璃,海岸拉起長長的鐵絲網,上面掛著三角狀的紅色鐵牌。村人說,那是地雷的標誌。
軍方特別通知村長、伍長,嚴禁漁船越界捕魚,更不可駛往大陸。「兩個聲」會在山頭用望遠鏡監控,違反規定的禁止出海,越界過多就會關入禁閉室。那時每天都有民眾,因為親屬留在內地,焦急地去南竿行政公署、北竿指揮部,向長官求情,哭爹喊娘,是否網開一面,駛船進內地接回至親之人。
從那時起,大海兩邊的人,雖然講著相同方言、有著共同血緣,已經見不到彼此,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五)逮捕(民國41年6月8日)
清明過後,天氣逐漸轉暖。陳良福心想,今年丁香仔、白巾仔收成都不錯,只是收購的價錢壓得很低。這也沒辦法,魚販不收,自己又吃不完,就只能當作番薯田的肥料了。這個季節黃魚鮮美,魚肉如瓜,滿嘴清香。現在軍方也漸漸知道黃魚好吃,部隊伙食團年節加菜,也會整簍整簍買去。特別大尾的黃魚,島上的喜宴大菜「全隻瓜會用到,有時陳良福會挑二尾送給港口哨兵班,班長笑呵呵,以後出入澳口會更方便一些。
這天,陳良福在門前整理鯧魚縺,細心地在浮楄上塗抹煮過的桐油,風乾後再縫到鯧魚縺的綱繩上,網底繫緊水泥沉垂。陳良福有20張鯧魚縺,在海上形成一道巨大的網牆,鯧魚頭小身大,只知前進不會後退,一旦鑽進巴掌大的網口,很難脫身。島人都說:「鲥刺、馬鮫、鯧」,鯧魚排第三,可漁民都知道,鲥刺、馬鮫不常見,料理也麻煩,真正好貨是鯧魚,可煎、可炸、可發湯,也可像摺頁一樣剖成一夜乾,有些漁民新鮮的不吃,只吃這味。
陳良福專心低頭繫浮楄、掛沉垂,梭刀舉高潛低穿線補漁網。突然一聲普通話大吼:「站起來﹗不許動!」陳良福嚇一跳,五、六個荷槍實彈的「兩個聲」闖入天井,其中兩人一左一右槍口對著他。領頭的是一名軍官,瘦高個子,領口掛著兩個閃亮的梅花,厲聲責問:「你是不是臣兩復(陳良福)?
陳良福嚇呆了,沒聽懂軍官的普通話,口中喃喃:「窩補雞倒(我不知道),窩補雞倒!」
那是他唯一會的普通話。
在屋裡待著的嫩妹聽到聲響,抱著小孩衝出來,拉住陳良福的手臂,方言大喊:「你們做什麼?他是我丈夫!」陳良福的媽媽也聽到動靜,手柱拐杖,蹭著一對小腳,顫巍巍走近軍官,方言說:「官長,他是我小孩,你們在幹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做啊!」
瘦高軍官面無表情,轉身命令荷槍士兵:「帶走!」
士兵簇擁陳良福往村口移去,陳良福邊走邊嚷,還是那一句:「窩補雞倒(我不知道),窩補雞倒啊!」
海潮退得很遠,陽光熾烈,赤腳走在沙灘能感覺砂礫的熱度。陳良福看到自己漁船擱在遠灘,海面波光映照,他害怕又緊張,大聲嘶吼:「你們抓我做什麼?」
聲音在空曠的海邊,一下子就沒入浪潮。他的房子曾經當作軍營,住了一個班的兵力,嫩妹有時還煮番薯簽給他們充飢;他跟海防衛哨處得很好,他們喜歡他送的大黃魚。他到底哪裡犯了法?
兩輛吉普車等在沙灘另一頭,許多村人圍住吉普車,大人小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陳良福一眼看到郭依其已經坐在另一輛吉普車上,眼神疑惑、驚懼、呆滯。郭依其也看到他,正想開口,一旁押解的士兵厲聲喝斥:「不准講話!」
吉普車一前一後,在黃土路面上下顛簸,揚起一片土灰。車上士兵左右挾持陳良福,嚴肅無語,陳良福不敢直視。他想到曝在澳口的幾張魚網,不曉得妻子是否記得收回;他想到母親最近一直喊頭暈、他想到女兒撒嬌的模樣、他想到還未斷奶的兒子。遠方幾艘漁船張帆鼓浪,海風吹來,六月太陽天,他卻覺得徹頭徹尾的寒意,以至於手腳微微顫抖起來。
車到港口,一艘水鴨子(小型登陸艇)已經候在淺灘。又有一群人出來觀望,抱小孩的、端飯碗的、扛鋤頭的…,有人認出陳良福,問他發生什麼事,高個子軍官大聲趕人:「走開!走開!統統後退!」一邊把陳良福跟郭依其押上小艇,艙門立即關上,小艇往南竿駛去。陳良福郭依其分坐艙底兩頭,四周艙板圍繞,只能仰望天空。太陽餘暉漸漸落下,海鷗飛過,偶而頭朝下筆直衝入海裡。
(六)問訊(民國41年6月10日)
船到南竿,陳良福郭依其被矇上眼睛,只能從眼睛下方的隙孔看見士兵的膠鞋。吉普車上上下下開了好長一段時間,停在一個風口,他聞到海水鹹氣裡泥土的腥味。當天晚上,他與郭依其分別帶開,士兵遞給他一盤飯菜,他勉強吃了幾口,就被推入一間潮濕陰暗、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機槍射口的房間。泥地上鋪了一片木板,陳良福睡在上面,被子的霉味濃厚;黑夜如此漫長,他未曾闔眼,黎明時似乎睡著,卻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陳良福被帶到一個小房間,室內幽暗,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荷槍的士兵讓他站在桌前,槍口對著他。他們就這樣站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過,陳良福全身冰涼,好像溺在黑暗的水底。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來,木門砰的關上,前面是戴眼鏡軍官,後面跟著一位白襯衫黑長褲,上衣口袋差一枝鋼筆的中年男子。軍官拉開椅子坐定,緩緩攤開桌上十行紙,開始問話。
「你叫陳良福?」
陳良福點點頭。
「去年12月26日你開船去西洋島?」
陳良福聽不懂。
一旁白衣黑褲的男子翻成馬祖方言。此人福清口音很重,陳良福聽得吃力,有時只能猜測,勉強應答:「去年有去,已經這麼久,時間都忘記了。」
「你去西洋島做什麼?」
「賣螃蟹!還有蝦皮!」
「在西洋遇到什麼人?」
「我姑丈林光興!」
「你們說了什麼?」
「姑丈說,西洋蝦皮不好賣,叫我載到黃岐。」
「你在黃岐遇到什麼人?」
「就是買蝦皮的東家啊!」
「還有呢?」
「還有一個老林。」
「老林是誰?」
「我也不知道名字,我們以為他是姑丈的朋友。」
「聊什麼?」
「就問一點馬祖的事情。」
「馬祖什麼事情?」
「問我們生活怎麼過呀,打魚收成呀!」
「還有呢?」
「差不多就這些!」
「他有沒有問軍人的事?」
「他有問有沒有看到軍人。」
「你說了什麼?」
「我說有看到啊!我家也住過兵哥。」
「你有告訴他北竿有多少兵哥?」
「我怎麼知道多少,就隨便說幾千人吧!」
「他還跟你打聽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看到軍船。」
「你怎麼說?」
「我說打魚都會看到船啊!有軍船也有漁船。」
「你還說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那時候快起風了,我要趕快開船回去。」
「你有看到大砲?機關槍?」
「沒有,我只聽說海邊有地雷,老林交待我們出海打魚要小心!」
陳良福心想,就問這些,自己是不是太多慮了?這些事大家都知道啊!似乎放下心來,但看到眼鏡軍官似笑非笑的臉孔,又有一股隱憂,他為何一直問軍隊事情,自己說錯什麼嗎?他回禁閉房途中,看到郭依其被另兩個士兵押入剛剛問話的房間,郭依其回頭看他一眼,臉色慘白。他們會問郭依其同樣的問題?郭依其講的應該更跟自己一樣吧?
此後兩天,眼鏡軍官又在同樣房間,同樣桌子,反覆審問:「老林是誰?軍隊多少人?軍艦幾艘?地雷在哪裡?你還告訴他什麼?」
他問的,幾乎和黃岐的老林一樣。他不懂,這些事情每個馬祖人都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老林名字、軍隊人數是他估計猜測的、他只是聽說卻從未見過真正地雷長什麼樣?他看到的軍艦不知是哪一方的?他們見面也不過半個小時,談的就是這些啊!
關在這個土坡水泥房,已經三天了,除了問話和睡覺,陳良福什麼都沒做,卻覺得無比疲倦,比熬夜捕魚網、弩魚鉤還要疲累。那個講方言的福清人,勸他老老實實,不要隱瞞、不要說謊,只要交代清楚,關個幾天就可回家。可是他沒有隱瞞,也沒有說謊呀!
天氣愈來愈熱,南風濕鹹,從機槍射口掩入,牆上、地板漫漶一片反潮的水滴。射口對面,是一座陡峭的山頭,巉巖裸露,可以看見幾個挑水婦人艱難地行走。嫩妹此刻大概也在挑水沃菜、或在番薯田裡澆糞施肥吧!女兒11歲了,無論如何也要讓她上學堂,讀幾年書,不要跟他一樣大字不識。夜間沉寂,他一躺下,就會浮現離家那天,母親哀戚的面容,以及嫩妹悲切的哭聲。
陳良福就在等待與想念中、在不知多少次的問訊與回答中,一天一天過去。他曾經央求那位福清男子,幫他把心中的惶恐、痛苦與希望,轉告眼鏡軍官;他也曾經在眼鏡軍官面前長跪,對天發誓,他沒念過書,實在不懂什麼共產「噹」、國民「噹」;他也沒有洩漏什麼機密。如果放他回去,過年過節他會在村口燃放三尺鞭炮,感謝福青哥、感謝眼鏡軍官,甘願一輩子為他們做牛做馬。
(七)移監(民國41年7月16日)
一天清晨,天剛破曉,兩個荷槍士兵把陳良福推到廣場。陳良福赫然發現,除了郭依其,還有四個男子雙手上銬,在刺刀監視下,蹲在審問室外的牆角。陳良福認識他門,其中一位還是堂弟。他們是隔壁村的漁民,平日撒網下錨總會遇到,每年擺暝食福也會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大醉一場。
不久卡車來了,刺刀押著他們上車。一個多月來,第一次與郭依其這麼靠近,他們互看一眼,郭依其眼眶泛紅,嗚嗚地哭起來。卡車開到不遠處的福澳港,一艘很大的補給船,張開巨口,泊在沙灘上等他們。港口亂哄哄的,沙灘上都是卡車輾過的胎痕。士兵忙碌地搬煤炭、抬米糧,扛水泥,滾汽油桶,趕在退潮前清運軍需;新來的士兵,鋼盔、步槍、背包,全副武裝,一排一排安靜地蹲在沙灘一角。
他們六人魚貫登船,即被攜槍的士兵分別帶開。陳良福床位靠近舷窗,雙手帶著手銬左挪右移,勉強擠入帆布臥床,攜槍士兵就睡在兩旁。陳良福用方言問:「船開去哪裡?船開去哪裡?」
有個士兵終於聽懂了,答說:「送去台灣審問啦!」陳良福只聽懂「台灣」兩個字,心頭一下暗下來。
補給船緩緩離岸,他從密閉的舷窗外望,天氣陰沉,海水混濁,此刻應是撈捕白力漁、釣石斑的時機。很少人比他更熟悉這片水域,他懂得各類漁群習性,他知道海螺、殼菜、螃蟹的藏身之地,他了解每艘漁船的來歷,他清楚漁夫的喜好與厭惡,他知曉村莊與居民的秘密;但他不知道,這個島嶼已經與以前不同了。
補給船抵達基隆已是深夜,空氣潮濕燠熱、燈光稀稀疏疏映在海面。換防部隊與休假官兵陸續離船,層層監控下,他們最後一批步下舷梯。罩著帆布蓬的卡車已經等在碼頭,押送人員改成全幅武裝的憲兵。軍車連夜開到台北保安處,一間大廟改成的收容所。核對身分後,六個人分頭擠入陰暗、窄小、悶熱,已經擁擠不堪的囚室。
突然之間,陳良福意識到,自己置身在全然陌生的天空下。這裡的人說話聲調與家鄉不同,這裡沒有人跟他有相同的過去,他無法聆聽,也無法開口。陳良福覺得世界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矇在黑暗中。眼前的一切他從未見過,他不會開關電燈、不會開水龍頭;當別人張口咆哮,他只能從兇狠的眼神猜測惡意,他找不到回嘴的語彙。
接下來幾天,陳良福又被傳訊幾次。問的還是老問題,他在馬祖都回答過。老林是誰?你有沒有參加共產黨?你有沒有講軍隊人數?有沒有講軍艦數目?有沒有講地雷埋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去西洋?你為什麼要去黃岐?你還做了什麼?除了郭依其還有誰去過黃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審訊室的燈光明亮,問訊的軍官不知哪裡口音。他深怕說錯話,只好沉默以待,或者嗯嗯呀呀含糊帶過,這樣惹的軍官更為生氣,有幾次破口大罵。偵訊後,他就睡在角落的小床,因為夜間會有另一組人繼續問話。起先他們問的都相同,後來漸漸轉移到:你還做了什麼?還有誰去過黃岐?你照實講就會少關幾年!
連續兩天,陳良福幾乎沒有闔眼。他非常疲累,他把記得的和想到的,都告訴審訊官。他甚至因為極度渴望睡眠,到了要說話的時候,預先說服自己,開始逐漸相信自己說過的事情,認定自己在這些事情之中鑄下錯誤,而無可辯解。絕望與疲累指使他,在幾張他一個字也不認識的文件上,捺上血紅的手印。
當黑夜降臨,陳良福蜷縮囚室一角,恐怖像漲潮的海水,自陰影中悄然掩至,瀰漫整個房間;思鄉與死亡的疑懼,佔據他失眠的所有空白。他離開家時,除了妻子的眼淚,他什麼都沒帶,甚至不記得孩子的哭聲;孩子才周歲,安靜地躺在妻的懷抱裡,以至於他想不起孩子的哭聲。他不由自主地坐起來,全身不住顫抖,直到天明。
(八)判決(民國41年10月22日)
時序入秋,台北白天猶悶熱如火籠,夜間已經有些涼意。陳良福羈押保安處已經三個多月。這天,巡查員突然到監房叫喚陳良福,同室獄友都在看他,這位溫和沉默、不會講普通話的馬祖人,這個月以來,他都沒被傳訊,怎麼今天突然被帶走?
陳良福穿好衣服,巡查員帶他到偵訊室。他看見郭依其與四位同鄉已經站在那裏,神情緊張、沮喪、疑懼不安。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陌生的上校,兩邊都是憲兵,還有幾位軍官。憲兵交給每人一份油印的紙張,密密麻麻,寫滿看不懂的藍色文字。上校命一旁的年輕軍官,逐字逐句宣讀紙上內容;唸完了,上校再命另一位矮個子、很瘦的軍官,把審判結果翻成福州方言:「陳良福有期徒刑五年!郭依其有期徒刑五年!」其他四位,因為多去黃岐兩次,都被判七年徒刑。
聽到判決,郭依其和其他四位同鄉,頓時陷入歇斯底里的瘋狂,又哭又喊:「我們不是共產黨,不是匪諜呀!」「關這麼久,我們全家都要餓死啊!」他們的哀叫,像鷗鳥嘎嘎的鳴聲,毫無意義的劃過長空。陳良福眼睛通紅、淚水盈眶,但他沒有哭出來。
第二天,他們被送入更窄小的囚室,三十多人擠一間,馬桶屎尿臭氣熏天。晚上睡覺,只有一半的人能躺著,等到下半夜,坐、臥再相互交換,有人甚至睡在洗臉檯上。這些判刑確定的罪犯,每人都有各自的過去,他們時而嘆氣,時而哭泣。陳良福不認識他們,卻不覺得陌生,那些聽不懂的南腔北調,在他腦裡盤旋交織,是他四個月來的心聲,也是他無法理解、無法面對的黑暗。
是誰的謊言誣陷了他們?是誰因為卑鄙的討好逼他們走向死亡的隘口?而這些毒害靈魂的罪行,永遠不會被審判!
(九)情義(民國42年5月5日)
陳良福和郭依其還有其他四人被判刑的消息,立刻傳遍島嶼,也徹底粉碎了陳良福妻子(嫩妹)的殷殷期盼。四個多月來,她求神拜佛、吃素燒香,祈求老天爺開恩,放陳良福回家。除了種幾片番薯,她實在無力掙得一分一毫,撫養婆婆與兩個幼子。那紙輾轉寄到的判決書,把陳良福阻絕於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也將全家陷入悲傷與絕望的深淵。
村人也覺得震驚難以置信。被判入監的是他們共處幾代的鄰居,他們一起生活、一起捕魚,前門通後院,這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村莊。才不過兩、三年前,他們往內地運去大量的蝦皮、黃魚、鯧魚、白帶魚,再買回薯榔紅材,用以浸染漁網;磚石紅瓦,用以砌建新屋;柴米油鹽,用以日常生息;粧奩嫁衣,用以新婚拜堂;乃至於老人家百歲後的壽材壽衣。
而一夕之間,親戚朋友變成對峙的敵人,日常對話變成十惡不赦的叛國語詞,變成了拷問與扁擔擊打背臀留下的瘀青,變成五年、七年的牢獄災難。
嫩妹拿著判決書找村長,冀求最後一絲希望的微光。村長讀過幾年私塾,反覆推敲判決內容,實在無法理解:「北竿駐防部隊多少、如何設置地雷鐵絲網、我軍艦時常來往。」
這些人人可見景象,再普通不過的碎講(方言:意指漫無邊際的聊天),會是軍事機密?會成為通敵叛國的證據?
村長想,此事關乎六個家庭的生存活路,他應該插手協助,但又有所顧忌與憂心。現在正是打擊共產餘孽、掃蕩匪諜份子,最為肅殺嚴峻的時刻;漁船出海不能越界,返航限定時間,連船槳都要上鎖;許多住屋石牆,都被水泥塑刻「消滅萬惡共匪」的口號。所有對陳良福表示同情的話語、行動,都會威脅到自身安全,都有可能走向陳良福同樣的命運!
他這樣想的時候,心中又浮起另一種聲音。被判刑的六人,他們幾代居住馬祖,一直都這樣來往內地與外頭山,賣魚獲、購衣食,他們至多只是違反規定,他們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匪諜,他們正值青壯之年,還要養家活口,他們不應該被判處這麼嚴厲的徒刑。
那時一位海堡部隊退下的流亡人,曾是內地小學校長,慷慨允諾為他們寫陳情書,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以毛筆工楷委婉地陳述,哀求國防部軍法署「體恤下情,網開一面,恩予假釋!」島上所有六個村長,五十位伍長,以及商會、漁會、農會理事長的名字,長長一列印泥痕跡,整整齊齊附在陳情書末端,有如一排跪在地上叩頭喊冤的卑民。
他們挺身為鄉親做保,無懼壓力向權力者喊話,他們以身家性命抵押的呼籲,很快得到回應:「所請假釋陳良福等六名,與法不合,應勿庸議。特復知照。監獄長陸軍上校楊某某。」
(十)返鄉(民國46年7月8日)
民國46年6月10日,陳良福郭依其刑滿出獄,距離民國41年6月8日拘捕送往南竿,足足五年,一天不少。而同案被告四位同鄉,仍在獄中,他們還有兩年刑期。
民國46年7月8日,陳良福領到到入出境證,從基隆搭船重返闊別五年又一個月的北竿故里。碼頭沒多大改變,水鴨子與漁船各據一角,他希望這裡永遠是抵達之地,而非離別起點。母親已亡故,女兒長成少女模樣,牽著弟弟,怯生生地望向他。親戚、鄰人、警員、村長、指導員,擠滿了小小的廳堂,嫩妹紅著眼眶在灶邊煮線麵。陳良福坐在屋角,頷首示意卻不說話。
他在心裡默念,誠實曾把自己帶入黑暗的牢獄;而他現在明白,「沒有聲音」才能保護自己,才能拋開人際地獄,才能脫離痛苦的日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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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