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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海上來(之二):獨闖天涯的曹常林 --閱讀人次 : 2531 初次見到曹常林先生,是在桃園八德瑞發社區辦理的一場馬祖文化座談會上。他頭髮花白,目光炯炯,說話簡潔有力,一看就知是個見過場面的人物。
後來我又在馬祖會館,鄭美卿老師與陳漢光老師帶領的母語班,看見他每次都準時出席,非常認真地與年輕一輩,一字一句跟著吟唱。我好奇問他:「你的馬祖話講得很好,怎麼還要參加母語班?」他說:「講馬祖話,學馬祖歌謠,我好像又回到小時候跟在媽媽身邊的時光。」
八零年代,台灣錢淹腳目,經濟仍在高峰期,許多中小企業商人拎著007皮箱,遊走世界各地做生意。曹常林也是其中一員,只是他更有膽識、更有氣魄;憑著自信與勇氣,他僅帶一具電話,幾片自己工廠生產的織布,一個人飛往德國漢堡,甚至連007手提箱也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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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蝦皮
我是南竿牛角村人。小時候家裡壓豆芽菜,大木桶裝水泡綠豆,上面壓一塊板子,每天挑水、淋水,晚上要起床好幾次。豆芽天太熱太冷都長不好,很難照顧。我母親也兼做魚販,到魚寮批發漁貨,挑到市場叫賣,有時也挑到山隴、福澳附近的軍營,最遠挑到圓台山,非常辛苦。
民國54年,我小學畢業,因為家裡窮,兄弟姊妹又多,我父親就不讓我升學。那段時間,我每天到山上撿柴火、割芒草,挑回家燒火煮飯。我入學晚,九歲才讀小學一年級,畢業時已經十五歲,比其他同學年齡都大。後來我父親叫我去學打漁,剛開始因為身材小,沒有出海,只是幫忙抬漁網、挑漁獲、曬蝦皮,馬祖話叫「企山」,在岸上工作的意思。兩年後身體更壯碩才「下江」,正式隨漁船出海。
那時定置網佈在牛角黃官嶼的外海,捕蝦皮。農曆初一到初三、十五到十八,逢大潮一天可出海作業二次。蝦皮收穫不穩定,有時一天網到幾百斤,有時什麼也沒撈到。漁獲太多賣不掉,太少吃不飽,打魚是很苦的。
歇旅社
民國59年,我十九歲,已在牛角打漁將近四年。除了顧到肚子,不挨餓,賺不了什麼錢。那時,同村已經有人到台灣討生活,過年回鄉,講台灣吃得好、住得好,有錢賺又有得玩。我就想去台灣闖闖。我母親給我200元,我自己歷年的積蓄有500元,就這樣700元,搭船到台灣。
船到基隆上岸,投宿基隆和平島的「台灣旅社」,這家旅社許多馬祖人都住過。因為那時補給船早上6點左右從馬祖開航,在海上搖搖晃晃,要到深夜甚至凌晨才到基隆港,火車、公車早就收班了。許多馬祖人攜家帶眷先在旅社歇一晚,次日一早再離開。我記得那時還有「亞洲旅社」、「新香港旅社」也是馬祖人常住的旅社。
我因沒有去處,就在「台灣旅社」住了好幾天。白天出去找工作,眼看盤纏一日一日減少,心裡很著急很擔心。那時同住旅社的有一個屏東人,年紀比我大一些,他看我找不到頭路,愁眉苦臉,便約我一同上台北。他說那邊機會多,一定可以找到工作。
走台北
我記得那時花200元,兩人從基隆包了一台三輪車,從基隆踩到台北,大概有四、五個小時吧!我們從車站一路尋到萬華附近的職業介紹所。介紹所老闆問我要找哪一類工作?我說:「什麼工作都行,只要有吃、有住、有錢賺就可以!」後來他介紹我們到北投的螺絲工廠做黑手粗工。每天打磨螺絲,手又酸又痛,工作非常辛苦;而且住的簡陋,沒有宿舍,晚上就睡在工廠的機器間,蚊子叮得睡不著,我就自己買蚊帳。
屏東的朋友,做了一個月就說不幹了,離開工廠,從此不知去向。我一直感謝這位屏東朋友,可惜忘了他名字。後來我工作穩定後,到處打聽他的下落,甚至憑著模糊的印象去屏東找他。只是人海茫茫,再也沒有遇到。我一直很感念他把我從基隆帶到台北,開始我在台灣奮鬥的人生。
屏東朋友離開後,我在螺絲工廠又待了一個月。除了例行打磨操作機器,學不到什麼技術。我希望能學到一些特殊的、對將來謀生有幫助、有發展的技術。
紡織廠
有一個禮拜天,工廠休假,我從北投一個人搭車到北門,沿著現在的中興橋走到二重埔,看到一家紡織工廠門口貼了一張招募工人的啟事。我心想,紡織廠做布料,做針織,應該可學到技術。我就直接登堂入室,進去應徵。那是一家小紡織廠,大概十多台機器。老闆問我會什麼?我說麼都不會。剛好旁邊有個工人扛一綑布上樓,我接著說:「我力氣大,會搬貨。」
在這家工廠搬貨,每個月的薪水350元。這樣搬了一年,老闆看我工作積極,不計較,就叫我到工廠兼學織布。我非常認真學習,還用筆記寫下操作細節,晚上研究,白天實務演練。在這家工廠待了三年,我幾乎已經學會針織的所有技術。後來我又去鶯歌的鐵工廠,去學機器零件製作、組裝與保養等技術,經常到附近的紡織廠幫客戶組裝、保養機器,一待又是二年。
那時工廠每兩周才休一天,不像現在有周休二日。我利用休假時間,四處逛逛走走,後來在迴龍看到一家大廠「百代紡織」在徵幹部。我對自己的技術很有信心,錄取後才知道,這家工廠用的都是國外的機器,我根本不會操作。船到橋頭,我強迫自己進入狀況。晚上別人下班,我就一個人摸機器、研究,終於被我弄通了。
有一次客戶拿來一塊布料,要求廠裡織出來。老闆交給我,希望我慢慢研究幾天,好好想想怎麼織?我把布料拿在燈下透視,再看橫截面的針織紋路,心裡有數,第二天我就織出一模一樣的花樣,連老闆都大吃一驚。二年後我升上科長,薪水每個月九千五百元,那時的公教人員大概只有四、五千元。
後來公司要進新機器,就派我到德國去學機器安裝與電腦操作,我不會英文,更不懂德文,都是靠翻譯,比手畫腳,還有半猜半懂總算學會了。民國64年,公教調薪以後大概月領一萬多元,我的薪水每個月就有六萬多元。當時沒有千元鈔,領薪水時百元大鈔厚厚一疊,從出納手中接過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看電影
我在民國64年成家,太太是工廠的同事。當時我見她長得可愛,很活潑,經常掛著笑臉,雖然彼此認識但很少說話。有一天,我半開玩笑地問她:「要不要一起看電影啊?」誰知道她真的答應了,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我們那個年代,男女一起看電影,大概事情就有眉目,已經成功了七、八成。
「百代紡織」廠的老闆據說是蔣緯國將軍的小舅子,當時支持宜寧女子足球隊,每年花費很多錢培養球隊。不知道跟球隊有沒有關係,總之,不久傳出周轉不靈,公司的薪水常常延宕兩、三個月。我看苗頭不對,就轉到板橋四川路的「遠東紡織」這家老字號公司。
開工廠
「遠東紡織」又是一個類型,這家紡織廠的機器都是老機器,有些當年從大陸帶出來的機器還在用。廠長是台北工專畢業的,理論很懂,但是我現場工作能力強,懂實務,我的薪水有八萬多元,比廠長還高。
我在「遠東紡織」僅待了八個月,太太就建議我自己開工廠。我有技術,也有企圖,但是沒有資金。太太幫我回娘家標會湊錢,加上我自己的存款,我買了3台新機器,一台80多萬元,投資240萬元。
揹看板
有一年為了找客戶,找國外訂單,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到德國漢堡參加商展。那時參加商展光是門票就要台幣五萬元,如果在展示館設攤位租金要二、三十萬元,我根本我花不起這個錢。
窮則變,變則通。回到旅館,靈機一動,我到附近的五金商店買一塊板子、繩子,自己作了一個看板,上面一片一片,整整齊齊,貼上我公司生產的布料,揹在身上,在展覽場內四處走動。客戶看到了,就問我細節,要下單訂貨。我就立刻打電話回台灣,請事先說好的翻譯與客戶對談。我當時就是這樣拉生意找訂單的。
到民國83年,我的工廠機器擴展到三十多台,但紡織業在台灣因為人力、土地成本增加,加上大陸、東南亞的廉價競爭,已經是夕陽工業。我當機立斷,說收就收,把機器按年份折價,讓售給印尼的買家。
現在退休在家,參加同鄉會擔任理事,也曾擔任龍山寺的副主任委員,還有東興宮的財務長。空閒時也教年輕一代打馬祖鼓板。我小時候在牛角打鼓板,是正統潭頭曹朱傳過來的,我父親那一代就已經在打了。
在台灣幾十年,鼓板的旋律節奏時常在耳邊響起,即使沒打也不會忘記。龍山寺買了鼓板,鑼鼓拿到手上,試個三、兩下,手腳就自動跟隨節奏,咚咚噹噹敲打起來。我打通鼓,通鼓是鼓板的核心,要控制節奏、強弱,打起來才會好聽,有感覺。
我們的鼓板很特別,跟鞭炮聲配合就有一種過年過節的氣氛,非常熱鬧,台灣的朋友聽了都讚不絕口。有一次廟會交流,有台灣的寺廟要求我教他們打鼓板。我心想這怎麼可以?這是馬祖的傳統,祖宗留下來的技藝,要在馬祖的廟會與馬祖人聚集的地方傳承下去。
前兩年,我隨八德龍山寺回馬祖牛角五靈宮祖廟進香,發現牛角鼓板有一小段有些落差,我憑著小時候的記憶,修正了他們的打法。
同鄉會
現在退休,偶而紡織界的朋友、廠商,也會找我回去當顧問,幫他們解決布料編織跟機器安裝的問題。我會看案件大小、收益多少,收一些佣金,也賺點零用錢。空閒時間都在同鄉會、龍山寺與東興寺走動,盡量參與鄉親的活動,幫忙神明的事情;打鼓板、教鼓板,還有痛痛快快的講馬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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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