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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您走最後一段路/陳孜涵 --閱讀人次 : 7421 「我醫我醫」的救護車聲,穿梭街頭,首次坐在車內,驚覺「無醫無依」的警鈴聲震耳欲聾,您卻平靜的閉上雙眼,無懼的躺在病床上,準備返家。我拭去欲滴的淚珠,緊握您的雙手,輕聲在您耳邊,如嚮導般的告訴您沿路的風景,緩緩告別這座病痛纏身的城市,回到孕育生命的小島,回到美好記憶的家。
民國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正處國軍統治馬祖的戒嚴時期,媽媽在外公外婆的期盼下誕生,從小就賢淑懂事,協助外婆販魚,夜裡徒步由鐵板至津沙批魚貨,清晨挑至軍營、各村落販魚,從不喊苦,總是希望多挑點魚,減輕外婆的負擔。雖然協助家中生計,媽媽卻從不放棄學業,深知「唯有教育才是力量」。在求學期間,總是名列前茅,國中畢業後保送至國立嘉義家職就讀,學成後回鄉服務。在連江縣政府任職期間,仍努力向學,積極報考空中大學,苦讀七年完成大學學業,還多次提及要繼續攻讀碩士的心願。如此好學的媽媽,對於教育更是用心良苦。身為長女,肩負教育年幼弟妹的責任,小至試卷內的難題解惑,大至選科系選校,決定未來職業等人生大事,都經由母親指導後,方能迎刃而解。在舅舅、阿姨心中,媽媽是個智者,更是最穩當的靠山。
媽媽自嘉義家職畢業後,隨即進入連江縣政府,擔任家政指導員一職,爾後進入民政局工作三十餘年,從基層雇員做起,工作認真、盡忠職守、鞠躬盡瘁,每個階段均受長官賞識提拔,一路經歷辦事員、科員、股長、課長、秘書、局長等職位,後經縣長肯定,調任縣府參議,督導局室業務,枵腹從公、夙興夜寐的工作態度,曾兩次獲得內政部表揚全國最優秀公務員的殊榮,為畢生的公職生涯劃下完美休止符。媽媽曾說:「擔任公職,最大的成就在於助人」,早期擔任家政指導員時,辦理全縣婦女裁縫、花藝教學,有鑑於早年各家戶衛生條件不佳,更積極推廣家庭衛浴設備,建立各家戶衛生觀念,改善居家環境。
在民政局工作三十多年,負責民政督導、選舉業務、社會福利等工作。在民政督導方面,主要負責督導各鄉公所執行鄉政業務,早期各鄉之間交通不便,媽媽仍不辭辛勞,往復各鄉協助。在選舉業務方面,除了辦理縣內大小選舉外,更在早期積極推廣民主政治的意涵,讓鄉親瞭解選賢與能之必要。在社會福利方面,關注幼兒、殘障、老人福利,願能實現「幼有所長、老有所終」的大同世界。慈悲為懷的媽媽,總是教誨我們「長大後要當個有用的人,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更以身作則帶我們到各家戶關懷老人,陪老人家談心解憂、噓寒問暖、按摩暖身。
在縣長室擔任秘書期間,縣長特地將老人陳情交由媽媽辦理,不論是老人年金的申請,或是土地劃分的問題,還是疏於照顧的困境,媽媽都竭盡心力,將事情處理得圓融美滿,因此獲得鄉里的讚揚。生為兒女,只知道媽媽身為公職,並不確切瞭解職務內容。還記得是我們就讀小學時的某一天,家裡多了一位小男孩,身穿骯髒的衣服、身上數處被毆打後留下的傷痕、還有一雙懼怕的眼神,掃視著這個新環境。經由媽媽說明後,我們才知道這是被家暴的小孩,如今無處可去,暫住家中。媽媽帶小男孩認識新環境,給他足夠的安全感,讓他深知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給予他求生的動力,更教他以德報怨的大愛。這是我們第一次認知媽媽的工作,不只助人,而是醫心,更是扶弱濟貧、樂善好施、博施濟眾,增進社會和諧。
如果說依嬤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媽媽就是我們的心靈導師、智慧啟蒙。媽媽從小的志願是當老師,於是我們三姐弟,成了最幸福的學生,擁有媽媽滿溢的教育熱忱。在那個只求孩童溫飽的年代,您卻從學齡前為我們鋪起學習路,每晚的說話練習、詩詞背誦,讓我們總是領先同齡幼童,在台上侃侃而談;每晚的認圖、識字卡遊戲,為漫長的求學路奠定基礎;每晚的共讀時光,培養我們閱讀的習慣,更建立良善的觀念。求學時,每日督導功課,要求完美,對於我們的哭鬧、怯學,更是堅持原則,絕不退讓。媽媽除了幫助我們解決學習上的疑難雜症之外,更教導我們治學的方法,引導我們閱讀偉人傳記、求學成功叢書,更不時留意最新的教育方針,只為了給我們最優質的教育環境,引導我們朝成功的人生方向前進。陪伴孩子讀書,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執行卻困難重重的事,您卻為了我們的未來,犧牲二十多年的夜晚,在燈下陪我們一起讀書學習。媽媽,您是春風化雨、作育功高的老師。
媽媽是垃圾桶,永遠接收我們的壞情緒。從小我就不是個貼心懂事的女兒,總是在人前光鮮亮麗、和氣恭敬,只有在您面前表現出任性無理的要求,您總是寬宏大量的包容我、苦口婆心的規勸我。媽媽,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像您這樣寵溺我。媽媽是萬事通,只要一通電話,使命必達。撰寫碩士論文期間,媽媽事先幫我蒐集耆老資訊、聯絡採訪事宜、接待指導教授,並擔任翻譯,陪同我們乘風破浪拜訪四鄉五島耆老,才能順利完成碩士論文。媽媽,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像您這樣傾聽我的需求、滿足我的渴望。媽媽,是您的陪伴,滋養了我們的內涵;是您的鼓勵,壯大了我們的心志;是您的堅持,成就了我們的職業;是您的教誨,端正了我們的人格。謝謝您,為子女劬勞顧復一輩子的媽媽。
媽媽,在您辭世以後,我不停回想這段侍病日子裡,我們的點滴相處,感謝上蒼能讓我陪伴您走人生最後一段路,讓我盡微薄的心力,卻擁有最珍貴的回憶。起初,在台大醫院治療期間,最期待和您一起在二二八公園談心、運動,認真學習甩手功的您,數數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您卻已經不在身邊了。後來轉至榮總治療,開始每週往返白色巨塔的日子。每週六,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到診間,等待數據,期待希望。回家後,每日早晨,沐浴陽光,在後山散步,在中強公園歌唱,笑容綻放您的臉上,多麼幸福美好!好希望時間就此停留,無奈頑強的病魔,一再攻擊您孱弱的身軀。幾次進出夜裡的急診室,逐漸習慣醫病的流程,習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習慣安靜的等待病床,習慣醫院是否註定無法脫離的悲劇呢?這次住院,您總以為如同過往那般,沒幾日即能出院,不料,病魔肆虐拉長住院的日子。積極的醫師,在您的身上做了侵入式治療,越來越多的管子、藥物,影響您的生活,看著您日趨孱羸的身驅,聽著您謂然的嘆息聲,望洋興歎的我們,只能暗自墮淚,說著善意的謊言,祈禱您能否極泰來。
清晨,響亮的叩門聲敲醒了熟睡的病房,雙手搓揉惺忪的睡眼,望向病榻上的媽媽,早已清醒等待醫師。媽媽照例擠出笑容,向醫師道聲早安,探問病情、對症下藥,是固定的流程。醫師巡房結束後,眼神示意我走出病房詳談,步出病房,著急的向醫師徵詢媽媽病況,總是樂觀的醫師,竟眉頭深索,想必今早抽血的指數又飆高了。用盡辦法,引流、插管、服藥,仍舊效果不彰,面對持續升高的指數,醫師也束手無策,面色凝重的遞出一張粉紅色的病危通知。不死心的我緊追著詢問醫師各種治療的可能,否定的答案像強震,毫無預警的震碎未來能和您一起生活的願景,粉碎終日祈禱的奇蹟。我蹲坐在永遠燈火通明,攘往熙來的病房走道上,望著醫師離去的背影,雙手緊握那張輕如鴻毛的紙,心頭卻重如泰山,不禁顫慄雙肩、淚如泉湧,徬徨失措的像個孩子。
拿起手機,播出號碼,親人們紛紛趕赴醫院,寬敞的病房頓時變得擁擠,擔憂的眼神、奪眶的淚水、按摩的雙手和媽媽的道歉聲,模糊我的視線。媽媽說:「妹央,媽媽對不起妳,不能參加妳的婚禮。」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潰堤。我連忙搖頭直說:「媽媽,是我對不起您,沒能好好照顧您,讓您帶著遺憾離開。」不過一週前的光影,訂婚的喜悅還掛在嘴邊,怎麼上蒼沒有眷顧慈母呢?訂婚當日,您向醫院請了半天假,堅持出院參加。雖然抱恙參加,在宴席間,仍見您為我打理一切,向親家介紹我方親友,多次強調女兒的缺點,懇切拜託親家包容與體諒。您對我的照顧無微備至,平時為我張羅大小事,現在連婚後的幸福,您也為我設想。訂婚前夕,您緊握我的手叮嚀囑咐,說著婚後需孝順公婆、夫妻相處需和善甜蜜等話語,猶在耳際,掌心傳遞的溫熱還暄暖著,怎麼您卻要放手了呢?我還沒有信心能成為像您那樣完美的妻子、媳婦和母親。我還需要您的真知灼見,教我持守家業的方法;我還需要您的溫柔臂膀,當我避風的港灣;我還需要您的堅強毅力,讓我度過餘後的人生。媽媽啊!多次在夢裡與您相遇,康健的身體與慈悲的笑靨,都讓我眷戀,我則像個小女孩,滿足的呼喊您,多麼盼望您的辭世只是一場惡夢,夢醒了,一切都完好如初。
謝謝爸媽構築了幸福和樂的家庭,讓我們在愛與希望下成長。從小我就慶幸生為您們的女兒,這比中樂透還值得祝賀。記憶中,您們爭吵的次數屈指可數,多的是歡樂喜悅的畫面。假日,總帶我們出遊,津沙水庫、鐵板巷弄、勝天公園,處處可見我們的足跡印記。等兒女離家求學後,您們總算清閒,便開始遊遍大陸、東南亞、日本等國,一張張鶼鰈情深的合影,還掛在牆上,怎麼幸福就在轉瞬間消失殆盡呢?在榮總病床上,媽媽向爸爸說:「去年才說將來退休之後,要一起遊遍世界,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老公,對不起!以後不能陪你遊山玩水,你要注意健康,堅強活下去,還要替我多陪陪小孩。」爸爸的淚水浸濕了床單,哽咽的說著最真摯動人的誓言:「老婆,下輩子,我們再當夫妻,我做老婆、妳做老公,換我來服侍妳一輩子。」回到縣立醫院後,某天夜間,我們在病房裡,陪您觀看老歌節目,陪您歡唱娛樂,唱到「只要為你活一天,這是我心願」時,爸媽倆相互凝視,淚流滿面,深感此生相伴的時間不足,期待來生再續前緣。佛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相信佛祖也被您們的伉儷情深所感動,一定會實現承諾,讓您們當人人稱羨的永世夫妻。
望著您的靈堂,告訴您我們的依戀與不捨。媽媽,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像您那樣為我們周全設想,從枝微末節的生活瑣事到婚喪喜慶的人生大事,皆一手包辦,並諳熟禮俗,辦得周延完滿;再也沒有人像您這樣對我們關心備切,總是擔心我們是否吃飽穿暖、通達事理、適應環境、理解人情世故;再也沒有人像您這樣為我們燃燒生命,只為教導孩兒走向良善的康莊大道。凝視您的棺木,告訴您我們的思念與感謝,謝謝您讓我們接受優質的教育,謝謝您讓我們看見人性的美好,謝謝您讓我們的人生豐盈無缺,謝謝您讓我們擁有豐沛浩瀚的母愛。相信您一定能聽到我們的呼喚,只是我們卻再也聽不到您的回應,再也無法跟您撒嬌擁抱,共享天倫之樂。不過,親愛的媽媽,請您不用擔心掛念,我們會堅強互助,照顧好彼此和爸爸,謹遵您的遺訓,每年陪爸爸出國旅行,遊歷山水,並將您扶危濟困、捨己為人、雲行雨施的精神發揚光大,成為讓您引以為傲的兒女。
生命的價值,不在於長短,而在於精彩。媽媽,您的一生僅短短五十七載,卻活得燦爛奪目、輝煌光耀。在病床上,您遺憾的跟我說:「算命先生總說我能活到古稀之年,沒想到……」,我則真切的說:「媽媽,您總是將所有責任一肩扛起,一天當兩天活著,其實您已經活到百餘歲了。」於公於私,您都表現得盡臻善美,眾人稱道。自從您罹病以來,不知多少關心、感謝與祈禱的話語,在我耳邊縈繞迴響,親朋好友、同儕同事、鄉里鄰居無不稱頌您的古道熱腸,無不感謝您的急公好義。親愛的媽媽,您此生已功德圓滿,請帶著我們永恆的深愛與無法言說的恩謝,隨著菩薩的腳步,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兒女拭淚稽首 謹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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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姊姊
二弟 增銘
青山含笑 不遠於血脈的駝驛 箏然映彤
說好的聚散 如期上演 各自不捨 各自無語 憾問蒼天
而幽谷的蘭 卻似行散錯落的胭脂 不知何如
那島 這季節 時有杳杳的煙雨 漫在海口 巷道 山林 鄉愁裡
遙想青春年少 兒時可再 縱年光倒流 憶 那吉光片羽 只能循聲 或許可以
敢想偶遇的聚首 千言萬語已然不及 而姊 依然慈顏笑語 撫慰眾心
向晚的漁火 星點迷離 徹夜不眠 搖櫓尋覓 問 紅塵可有深淺
故居外 寒山道 吹笛簷下 聲線 行如船歌 悠幽盪蕩 悲颯莫名
斗室內 兒孫子弟親友 終夜陪伴 梵唱莊嚴 已入天聲
冬日的夢裡 盡處紅衰翠減 屋瓦漸霜 風淒緊 無奈關河冷落 殘月照當樓
九霄萬里 幾回誤 天際怎識歸舟 爭知菩薩 亦 正恁凝愁
而弟 輾轉徘徊 難寐 一想起 淚 又滴在三更的夜裡
磬起簫然 漫山的送行長列 哽咽已哭不出聲
萬荒枯木似知天命 風急 露濃 煙重 芳草亦戚戚
緣盡情難了 回首人世 驟然轉身 已百年
嗚呼曷歸 予懷之悲
奔馳黃沙陌路 天外水波激昂宕跌
望 故鄉渺邈 歸思難收
但何在 姊姊
我的姊姊 我親愛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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