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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2010年馬祖文學獎散文組佳作--家島/作者:劉亦
作者: admin < > 發表時間: 2010-12-10
 
家 島

  那時候我從機艙俯瞰嶙峋的焦黃岩岸,萬頃海洋激打著這塊兀自聳立的巨大岩石。峭壁的深邃溝痕在白熱的陽光下,陰影出縱深。

  這片土脈暗赭的「磐石」,是母親的故鄉。上頭的人一口閩東的福州話,曾聽一位長輩說那是她聽過最柔軟美麗的語言,後來我再想起她當場的一句「凍淤噥」(「下雨了」)果真恍然走進煙雨迷濛、薄霧輕籠的靜好時光裡。那麼令我詫異的是,在這之前我從來不覺得這語言哪裡「柔軟美麗」,想來從小每次回外婆家,總聽見外婆把這套語言用來厲聲叫喚、疾言訓罵,放大了實用效果,自然在藝術層次顧不得柔言軟語了吧。從前舅舅阿姨媽媽滿山遍野玩踏,傍晚外婆在山腰家門前飽氣一呼,整個山頭的孩子無不驚慌奔趕回家吃飯。又聽說外公外婆兩人感情剛直,脾氣倔強不相上下,相聚時多半無語或冷言相向;當然也可能是孩提歲月根本無能力區辨語言的特質,一不經意就和那「傳說中」古老的柔軟聲腔,擦身而過了。

  馬祖其實是這樣一個柔情的島嶼啊。她的名字源自女神媽祖,她的長相又鋪排像一串散落在閩江口外的珍珠,直到近代政權、戰役重新將她定義。她被迫攜戈戴甲,一臉迷彩,鎮守山河前線。

  母親在這個暑假前,和父親的種種往日傷口因阿嬤的喪事再被掀開。那時候她只想一個人去度度假散散心,卻還是不放心卸下一個母者恆久的負擔,把我(雖然已經是將升國三那樣半大不小的年紀)和妹妹也一併帶去了。

  那時候母親曾述說一件我已然忘卻的往事。約莫是爸媽感情已緊繃至臨界點,母親問年幼的我,家在哪裡?(愈想愈不對勁,難道是我曾歷經一次令家人焦急欲死的迷途?還是這是那些「愛把拔還是馬麻」、「如果把拔馬麻分開,你要跟誰住?」令現在的我依然難過徬徨的題組中的其中一道?)我竟然回答「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家。」

  兩年之後,我跟著學校遊學團遊歷英國。是時我已隻身棲居台北,在劍橋涼如水的溫帶夏夜裡,為無論對生活所在、卻目睹自己逐漸茫然失序而惶惑困頓的台北,或是其時方歷經一場與母親的互傷與冷戰而埋下心結的桃園家中,竟然都已失去想念;反而在陌生異域,巷口篩落的燦亮陽光前,朝聖那樣幾乎濫情的哭了出來。

  那個夏季的陽光已十分灼燙凌厲,海島則更像隔水加熱的一枚鋼砲,上天下地無不燎人欲焦。今日再回想那裡多岩的海岸,幾乎只剩一片曝白。妹妹跟著母親往大海矯健地飛躍巨大凌亂的石塊,視叢聚爬行、閃爍著鱗鱗銀光的海蟑螂們如無物,我落在遠遠的後頭鬼哭神號進退維谷,看兩名女將低下頭去翻看、挖掘岩石背面的貝類。

  我的腳趾終於浸到淺淺的海水時,母親已經坐在岩石粗糙的肚腹上,慵懶的抽起了菸,覷著眼看向我的鏡頭。妹妹仍饒富趣味的摳刮著吸附岩石的死硬派,並炫耀她的戰果。母親逆著凌亂的海風說,記得到時候我要大體捐贈,然後燒掉之後灑到海裡。我說那你也要把器官都照顧好啊,不要到時候全部都爛掉沒有人要用了;妹妹說灑到海裡不算汙染環境嗎。

  母親和外婆的故居在西莒島。隨著駐軍逐年裁撤、居民日漸遷出,許多建築已經在海風恆久的吹襲下龜裂褪色,荒煙蔓草漫溢村頭佔據巷尾。外婆年輕時以幫阿兵哥洗滌、縫補軍服賺取家用,在如今紋理漫漶的石屋內開設撞球場,顧店的大阿姨常被臨時學幾句福州話的阿兵哥搭訕;外公靠海吃海,時常得出海打漁。據說那時候外婆料理魚時,必須放一盆冷水在旁,一面手沾冷水一面喊燙剝除剛起鍋的魚骨,意思是家人吃魚時不必將魚翻面,以免觸了討海人「翻船」的霉頭。我聽母親轉述一愣一愣,問道那為什麼現在外婆不這樣做了(真想瞧瞧這絕技),母親回我:「現在我們家還有人在捕魚嗎?」

  村莊依傍著山勢,傾斜一路向上,故居坐落在石板小徑的半途。作為門板的木材已泛白歪斜。小時候我曾在山腰的出租店借了好幾本漫畫,穿梭在挨擠蹲坐著的阿兵哥之間。這次再回去,出租店已經人去樓空,木板招牌的紅漆字斑駁像那個荒涼山村裡坐看變遷敗落的耆宿,目睹時光的傾圮,幾乎能聽見風化的聲音。

  母親和舅舅曾自嘲自己是海峽人,不為當局接納更不被對岸承認。幸運的是太平洋沒有加蓋,台灣海峽亦全年無休,他們不用泳渡投奔,追尋虛妄的他鄉故鄉。季風拉扯的海島似搖籃,就是他們望鄉的方向裡,永遠安身立命的家。

  母親小學六年級時,外公外婆舉家遷至台灣。一生歷經多少大風大浪,甚至曾見過日軍登岸施暴(這樣荒蕪寥僻的孤島唉)的外公,最後逝世在台灣也葬在台灣,都是離海很遠的地方。

  外公走後,和他僵持一輩子的外婆每個清晨都要先聽一遍據說是請人「召喚」外公的錄音帶。錄聲已雜音斑斑,裡頭高聲呼喊的語言悽楚哀絕,我們卻誰也聽不懂;但外婆聽過一次流一次淚,這才順著天光走到市場買菜買肉買早餐,等我們這些晚睡晚起的晚輩迷迷糊糊從樓上走下來。

  幾天後阿嬤的最後一段路,我昏睡床上呆看暖洋洋的陽光。歸程的飛機上,我被頭暈目眩縛著,病懨懨承受降落時觸地的撞擊,一顆心卻陡然破風至萬里高空,回頭鳥瞰整座島嶼的輪廓:

  家已備妥。故事和島嶼,正如胎兒倒懸於溫柔的羊水中。

(本文獲2010年馬祖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經作者同意轉載)

作者簡歷:
劉亦,台灣桃園人,國立師大附中畢業,現就讀台灣大學社會學系二年級。

作者感言:
離家六年,我已知道這會是一個永恆的眺望。我並不知情外婆和母親渡海從小島遷徙大島、如星圖開展的一生,不知她們荒棄在礁岩海畔的遺事與哀歌。只是惦著家,就要寫下島。
獻給外婆、母親,和她們的家島。

原文出處:
http://s19901114.pixnet.net/blog/post/27793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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