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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馬祖故事徵集入選獎:「拎著東湧陳高的男人」/作者:陳財能
作者: 陳翠玲 < > 發表時間: 2010-11-23
拎著東湧陳高的男人

 2010年6月11日,我在東引。第一次進入戰地政務管威權體制期間,數萬名次台灣來的充員兵雙手敲出的安東坑道。坑道內,從花崗岩沁出甘冽的水,發酵成戰地袍澤與居民鎖島一命、肝膽相照、熱血奔騰、共飲記憶的東湧陳年高粱;30度坡度往下滑近二百公尺、四百多個階梯,直到曲折平坦長達300公尺的坑道內,共有八個洞口,是當年部隊集結、吃住所在。寢室、中山室、彈藥庫、廁所和砲陣地,都完整地保存著,神秘的軍事色彩不寒而慄。當年,坑道盡頭的坑口擺放充滿戰爭肅殺氣味的砲擊陣地,今已成為觀賞東引聳峻峭直、逼臨花崗岩海岸懸崖拍岸驚奇,以及欣賞黑尾鷗遨翔的最佳瞭望台與觀光勝地。

 最大的坑口的正面前方海域,可以冥想十五世紀時,明朝前往琉球、日本的封貢船隊從眼前而過的景象,以及作為明清幾百年海防「遠哨」偵察倭寇海盜入侵東南沿海動態的情境;向西北望去,聳立於懸崖峭壁上白色的東湧燈塔,自1904年起,注定要與東引、與海垂直共生,相許海枯石爛。石壁峭岩邊,被帶有淺鋸齒緣、俗稱爬牆虎的辟荔簇擁著的「閩海關東湧鐙塔」花崗岩石碑,訴說著東引是接合西方國家進入中國福州航線的最北指標;向東北望去,櫛比成林聳立於海上的花崗岩石林群,遠遠望去有一隻懸在一株石林末稍,頭又懸空要掉不掉、像老鼠的石頭,東引人稱它叫老鼠沙。有趣的是,鼠鼻指的方向便是距離東引90海浬、162公里處的台灣基隆。

 東引人的黑尾鷗,在日本叫海貓(うみねこ)。每年夏冬時節,自北海道飛到東引繁殖與渡冬,一年有近八個月在東引得到生存與繁殖的恩惠,可算是另類的「東引人」。黑尾鷗的家,遍佈在高聳、筆直陡峭、無法攀附花崗岩石壁的任一邊際,群起飛翔時,天空一片黑亮地襯托出東引大海的寶與藍;它們如貓一樣的慵懶叫聲,似怨又嬌嗔,輕柔地分享著「家人」及「求偶」相聚時的快樂與幸福。昔日的大砲,而今都換成了生態攝影家的長鏡頭大砲,個個興奮地在坑口紀錄著它們的喜悅。我在東引安東坑道的砲陣坑口,看著也隨著黑尾鷗成群飛翔時,回想著一位拎著東湧高梁的男人-已故東引鄉長陳寶銘。

 2004年8月26日,我以民進黨中央黨部組織部專員的身份,第一次來到民進黨一直視為畏途的「邊疆國境」-馬祖。之前,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從馬祖通訊、馬祖日報的記載文本,認識馬祖在過去生活世界裡談論的點點滴滴。那時,我只認識一個馬祖人,他是我高中同學。這位同學很靦腆,是以桌球國手培訓保送台灣,離開國家培訓轉學到雲林。他不太說馬祖的事,有些同學以「馬祖ㄟ」謔稱他。我覺得如此稱謂實在不恰當,就像稱原住民「番仔」、稱客家人「客郎仔」一樣輕蔑!當時我的任務,是評估並找尋一個在地的馬祖人,代表民進黨參選2004年底馬祖選區的立法委員。

 約莫在三十六年前,我大概小學四年級吧!因為家族中最大的堂哥在外島當充員兵,我第一次聽到東引這個名字,還記得堂哥說他們是「反共救國軍」。當時,根本還不知道東引在哪裡?也不在乎什麼是「反共救國軍」?沒想到,2004年的冬天,我竟然能夠造訪東引。那時曾經淺藏但不以為意的記憶,卻在踏上東引土地的那一瞬間,很自然地轉成一種熟悉的悸動。

 冬天進出東引到底有多難,恐怕「蜀道難,難上青天」仍不足以形容東引人的孤島處境。當時,直昇機一天兩班來回,最高運量單趟八個人。台馬輪一天一趟,而且時常必須在九級、十級風浪的擺盪下,壓抑著胃的反叛!冬天走一趟東引,也就能深深體會,已故友人寶銘鄉長是如何誠實反映出東引人的心思,而不惜與陳雪生縣長爭執,不斷地要求增加直昇機班次,及積極提出評估在西引島設置可供十九人座固定翼飛機降落機場的構想。寶銘鄉長的誠實,卻是目前馬祖大部分政治人物所欠缺的品格。特別是官愈大、愈不誠實。

 灰濛濛的天,讓我第一次踏上東引,就看見她的憂鬱。心裡嘀咕著,當晚的土地問題調查座談會,有沒有人來參加呀?走出直昇機坪,老爺飯店的玉生兄等著載我們,首先到「小白宮」拜會寶銘鄉長。臉頰豐腴、眼窩略深、向右梳整的西裝頭,一眼印象,感受到爽朗的氣息。這是與寶銘鄉長的初次見面,真令人懷念。向寶銘鄉長報告來意後,他竟起身走向廣播器,向鄉民告知當晚的土地問題調查座談會的活動與目的。座談會前,寶銘鄉長帶我們到東引國小下方的小吃店吃牛肉麵,他說這是他的最愛。

 寶銘鄉長的尊翁陳高福先生,是1904年東湧燈塔設立以來,首任的華人主任。東引,燈塔,自身懷有孤懸大海小島的寂寥、地處天涯邊緣的焦慮,卻還要指引毫不相識,在大洋中來去的船隻,讓他們在無垠荒洋的暗夜得到安全的依藉。或許,當黑尾鷗快意盤旋在東引及燈塔的上空、周圍時,如貓般慵懶的叫聲,也勾引東引人內心想自由飛來飛去的想望。但是那一份不得捨下的天職,卻時時讓他們有所擔憂。

 可能,源自於寶銘鄉長父親的那一份不得捨下的天職,讓不太習慣搭飛機的他,極力爭取固定翼機場,藉以消解東引人孤懸大海小島的寂寥與地處天涯邊緣的焦慮。一位東引朋友說,「寶銘鄉長不時一邊吃飯,一邊手中拿著西引地圖仔細端詳....」。這是事實,至今,我仍印象深刻,寶銘鄉長開著他的小吉甫車,帶著我到當時尚未開放的西引島33高地現勘,他認真、仔細地向我說明他有關固定翼機場的構想。後來我將地圖及寶銘兄的構想如實向葉菊蘭副院長報告,並受命向經建會副主委張景森說明。

 後來,我雖因為馬祖的選舉負責而離開行政院專門委員的職務,但寶銘兄多次拜會經建會副主委張景森,我都樂於陪同。寶銘兄不喜歡搭飛機,但十小時台馬輪海上的折騰,他不以為苦,經常是疲勞的臉龐、抖擻的精神。因此,在重慶南路上經建會旁的人行道上,經常看見一個拎著各兩瓶裝東湧陳高的男人。寶銘鄉長明知不可為卻認真積極的精神,連經建會副主委張景森都極為肯定寶銘兄「為民前鋒」的精神。後來,經建會除核准在95年度編列經費預算,列入「東引固定翼機場可行性評估」,同時核准直昇機票價補貼,「南竿東引」每日由一趟增加為三趟。在那長達半年左右的協調、溝通,雖然源起於立委選舉期間,但我們卻早已跳脫政黨立場及政治選票的考量。

 寶銘兄雖然高工畢業,或許他源自於寶銘鄉長父親的那一份不得捨下的天職,及其爽朗個性所致,在戰地政務那樣科層、論資排輩的軍管政治環境,三十歲時即當選東引鄉長並且連任。民國81年,戰地政務解除後的十年間,寶銘兄協助曹常順及劉立群縣長,在臨時戒嚴及回歸民治的過渡時期,為馬祖的發展奉獻他人生最精華的時刻。據旁人跟我說,寶銘經常是睡在縣政府辦公室的。陳雪生當選後,寶銘兄返鄉再度當選鄉長,沒想到拼命三郎的性格,最後竟把一生的力氣全數獻給東引。2005年8月13日清晨,於小白宮(鄉公所)溘然仙逝。寶銘兄英年早逝,我的心情與所有東引人一樣真捨不得,並且有「典型在夙昔」的喟嘆!而讓我時常憶起寶銘鄉長「先解決問題、再討論立場」的理性態度;以及懷念寶銘兄,本著只要對解決人民痛苦、麻煩有幫助的意見,管它是哪個黨?他都予以協助,這樣一位踏實的地方父母官。

 人與人的信任大都建立在瑣瑣碎碎的互動上,寶銘兄的政治立場當然與我不同,但是我們卻互相信任,並在沒有任何選舉的利害承諾下完成以上的工作,當然我們也成為朋友。寶銘兄仙逝時,我又回到行政院工作,但當時受李應元秘書長之命在調查及管控高雄捷運泰勞暴動事件。因此,遺憾未能送寶銘兄最後一程。2006年的春天,我因為自己論文的田野調查再度回到東引,竟然在隨機訪談對象中遇見寶銘兄的姪女,而得以在好友的靈前獻香,了卻未能送別的遺憾。

 曾經有一位北竿朋友問我寶銘鄉長是怎樣的人。我說他是馬祖解除戰地政務後至今屬一屬二誠實的政治家;更是未來在馬祖想從事政治工作者的典範。誠如在東引人記憶中的寶銘鄉長,就是一個「為了實現對選民的承諾,不時就將競選政見拿出來,檢視尚有幾項政見還沒做到」的地方父母官。對照某些政客當選之後,馬上把競選政見丟到一邊、把選民當笨蛋的行徑,真是有天壤之別。

 今年是寶銘兄仙逝的五週年,除了他的家族親人記得外,我相信他的朋友及許許多多東引鄉親會繼續懷念著寶銘鄉長的好,因為他是一個表裡一致、就事論事的人。東引人孤懸大海小島的寂寥、地處天涯邊緣的焦慮,在今年初以來的三體快輪爭議,再度被撩起。不僅引發與新任縣長的緊張關係,也觸動馬祖四鄉五島長期懸而未解的島際情結。馬祖外島島際交通資源的配置及島民的權益,是一樣的。因此,莒光人與東引人不必彼此為了爭奪資源而反目。造成這種現象及解決這個問題,是縣政府責無旁貸的職責。並且,要認知這是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外島冬天出島的問題,不是成本或航運效益的問題。這不僅是外島人的憂慮鎖島心理症候群,更是政治問題。既是如此,搭船人數不是決定政策的依據、交通的接駁體系,更不能成為島民彼此動氣的根源。如果,縣政府有關單位無法平息這樣不良的情緒,真的該負些責任的。

 漂泊,也許浪漫,但總會有一絲空隙,想家;回家,或許辛苦,但總要有一條好船,靠岸;理想,也許遠大,但總是要虛心看顧,現實;政府,或許難為,但總不能不理人民,希望;楊生鄉音,民心不隱,船要靠岸,心才能安。唯有誠實,才能品味寶銘鄉長的好!這一位拎著東湧陳高的男人,這是我對寶銘兄的追憶及懷念。

作者:陳財能,2010.8.31

本文已刊登11月號 印刻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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