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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東海潮 | |
作者: 李家順 < > | 發表時間: 2016-06-04 |
前些日子,讀到宏文的「我從海上來」系列,記錄馬祖鄉親勇渡黑水溝,來到台灣打拼,歷盡艱辛,安身立命,有些更創出一番天地,頭角崢嶸。一邊為鄉親的成就引以為榮,一邊想到任教馬高期間,曾感受到此波遷移潮的影響,就信手塗鴉,寫了一篇不成熟的小說「東海潮」,一直擺著未發表。這篇書稿,也隨我漂洋過海來到台中,近日把它翻找出來,修改了些字句,但還保留原作精神。花甲初度,也覺得該對當年青春時的熱血道別並留下記錄,就不揣淺陋,將此文上傳馬資網。 東海潮 陽光,飄搖浮盪,軟癟癟,欲振乏力地洩落林福榮腳前。 補給艦已經在馬祖列島海域中了。甲板上,風不時囂張地掠過,夾著幾點細浪白沫,呼嘯去來,像冷冽的刀鋒劈空而過,擠在船舷邊的人群紛紛後退。 這個島,入秋後,東北季風就肆無忌憚地橫行四鄉五島,沉沉鬱鬱的天氣,枯冷淒清,遺世獨立。 黯藍的海水漸漸轉為澄碧,矇朧的島影現出完整的身姿,補給艦蹣跚擺盪,穿過南、北竿間的航道。林福榮伸手從右褲袋抽出淺藍方格的手帕,使勁地抹去臉上的油垢和鹽漬;擦完後,看著手帕上的污痕,搖搖頭,照舊摺起來,塞回右褲袋。邁著堅實有力的步伐,他向站在船首砲台的一位充員兵走去。 補給艦正橫過牛角外海,馬祖酒廠的煙囪升騰著團團串串的煙霧,靠近煙囪口處,濃的真有一層化不開的酒氣的感覺。當然,這必須是馬祖人,憑意會和想像,才能領悟那層酒霧的含意,外人是不知,幾個「馬祖十年」的影片和刊物裡,這口煙囪下,此刻正沸騰的大麯或高粱幾乎包辦了唯一外銷的頭銜。雖然,近年多了些東引的黃魚,但酒總是馬祖王冠上的明珠。煙霧在強勁的北風中飄舞流竄,無所歸依。 聽到林福榮的腳步聲,那位充員兵警覺地轉頭,看到是林福榮,就玩笑地行了個軍禮,說:「報告馬祖佬,我艦此刻是在何方位?」 林福榮抿著嘴唇,皺起額際濃黑烏亮的劍眉,一本正經地以福州腔的國語回說:「艾馬仁,少來這一招,老哥我看過的軍禮可比你這匹『睡馬』的要莊重多了。醒醒吧!我不早就跟你講過,當你們那群雲嘉地方的草地人,在數花生莖,看那西瓜藤蔓時,我的搖籃曲就是砲聲伴奏,軍號催眠呢!」 艾馬仁在海洋學院跟林福榮同班。那時,林福榮班上有幾位中部來的同學,樸拙踏實,心胸寬闊,就像油綠無際,稻穗翻滾的嘉南平原。他們欣賞林福榮爽朗性格裡透發的海國氣息,以及對那玄遠神秘又充滿悲壯的前線島嶼的好奇,林福榮也喜歡他們草地人的真實芬郁。大海與平原交會,他們就自然地成為好友,時常在一起共論心胸。從兒時、歷史到各自家鄉的現況,笑揚飛騰,壯懷嘯傲中,他們同看黃昏落日,共度了幾多風雨。綽號「睡馬」的艾馬仁跟林福榮最談得來。睡馬常提到他老祖父時代的農村,殘破凋零,耕作勞動終年,腿上泛起了青筋,桌上還是少油的菜餚和番薯籤。林福榮到過睡馬的家鄉,每次都撐得飽飽地回基隆,具體地感覺到了今昔的變化。火車呼嘯北上時,他蜷曲車椅,看著掠窗而過的水田,泛映著雲朵和朝氣十足的陽光,都會心情激動。讀過歷史上農民「樂歲終生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啃樹根吞石頭的記載,再回首時下照眼的菜畦和一野油碧,他腦中就響起睡馬在車站月台送別時所說的話:「任何事,只要有人肯用心,肯盡責去做,那個地方就有前途,就充滿希望」。 過了牛角,船的晃盪也和緩了些。林福榮仔細打量著船舷右側那一系列模糊灰冷的山巒,好一會才舒了一口長氣,然後對睡馬說:「大頭兵睡馬,待本官權充嚮導,指點你一下我英雄島的面貌。諾!你看,現在右側那一系列巍巍隱現的黯然山色,就是青山一髮的大陸,別看那奔騰峻拔的山勢,在深秋蒼穹下,顯得痀僂、蒼涼、失意,但在夏日天青氣朗時,你會看到此列綿亙山嶽,在旭輝普照時,嶽峙淵渟,開闔豪邁,有滄桑、有沉雄,有偉壯,更有中國。我們的左手邊,剛剛經過的村莊是牛角村,又名復興村。冒煙的大煙囪就屬馬祖酒廠,上次我一比五放倒你們所喝的大麯酒的出產地。」 船速漸緩,機器聲轟鳴依舊,浪濤砰砰撞擊船艏,浪花飛旋上揚,在空中噴射翻轉,嘩嘩地散成雪沫,墜落海面,淋濕了躺在海波上慵懶的陽光。船速慢得像柱著拐杖的老頭,一進一喘息。林福榮清楚記得,四年多前,他踏出馬祖中學,首次南渡東海負笈台山時,就搭乘這種補給艦,找不到舖位,船艙底層油汙味令人作嘔,鄉親同學都到甲板上。船出外海,數波浪湧,左擺右盪,許多人都躺下了,他也不例外地和身躺臥甲板上。那是盛夏,毒熱的太陽當空,燒烤著甲板和坐臥其上的人。沒過多久,經不起搖晃折騰,有人嘔吐,他也覺胃部酸酸的,反身就一大口穢物瀉地,喘息定神,發覺周遭七零八落地佈滿嘔吐物。他好想站起來換個地方,四肢不聽使喚,只能稍微移身,儘量遠離污物。船到基隆,下船時,他發覺背部衣服有黏乾的穢物,隔天,臉上開始蛻皮,黑一塊,白一塊,很多天後才正常。他奇怪,此次入秋的浪頭卻把他搖晃得格外精神,一點暈意也無。 林福榮原本一畢業就要回馬祖了,因他姑姑一家剛遷到桃園,一下子還未安置妥當,他去幫忙,好不容易,姑姑家人都在工廠找到工作,家也安頓好了,他這才打道回府,誰知碰巧就在船上遇到了睡馬。睡馬沒考上預官,當了大頭兵,在新兵訓練中心受訓後,就抽到金馬獎,分發到馬祖。 船過了牛角村外海,進入福沃村外緣,鷹鴉鼻一帶,曲弧優美的海岸線,嶙峋礁岩,或立、或臥、或依、或躺、或欲起步飛騰,神態張豪,若零落的星斗,橫七豎八,在海濱擺成天然陣圖,林福榮的大部分童年歲月,多在那裏的岩縫間跳躍逝去。那些日子,他與友伴或捲起褲管下水捉魚,或追逐在岩石上倉皇遁逃的小螃蟹,或在岩下石間找海螺。苔痕濕滑的石上摔得他跌爬又起立,從沒讓他卻步不前。他喜愛那些傲然不群的巉岩,張牙舞爪,割據自雄,一石一世界。有些更蒼硬執拗,君臨鶴立眾石中,似揮旗號令的將帥,石威赫赫。 冬日慵懶的陽光,照的山形格外秀藹樸遠,林福榮吁了一口氣,難掩激動的心情。 「嗨!馬蛋,看到眼前這一列雉堞般的山貌和海景,我才了解你以前常說的家鄉沒有誇張,馬祖可真的是,一山半水不是畫,卻更勝畫。」艾馬仁由衷地讚美著。 瞧著艾馬仁凝住岸景的目光,林海榮倏然收起奔馬的思緒,聳聳肩,笑著說:「睡馬,你看我這個人才,就知道應該有一個傑出的山水配做我的故鄉,是吧?說真的,大學時,班上舉辦郊遊,我時常缺席,並非我不合群,實在是我生長在這樣秀麗的環境裡,晚上枕著濤聲入眠,還有什麼風景區可媲美?當然,最主要還是,我對於生斯長斯的地方的思念,所以更不想去見景觸情了。雖然在校中和你們混在一起,但總覺得若即若離,根飄影搖。記得杜斯妥也夫斯基說過:『我多願自己是無意識的蟲,沒有了意識,也就沒有了煩惱。』睡馬,你也知道我並非不喜歡你們鄉間的風光,可是喜歡與愛有別。」 艾馬仁會心地點頭,轉首無目的地瞭望著,似乎要將這一層漸趨嚴肅的空氣讓席捲而來的寒風帶走。 濱海岸邊從右往左,一列列屋宇漸次出現,海面上孤單地停泊著一艘黑色的商船,時而翹首,時而哈腰。林福榮似覺一陣寒意,低頭對上土黃色的夾克拉鍊,刷地一聲拉至胸際。抬頭看著此刻清晰站在眼前的福沃港,心裡泛起了久違的感觸。澳口前的那片金黃沙灘,在夏日陽光下,灼熱發亮,晶瑩耀目,時時刻刻都擠滿作息人群,或挑魚貨,或搬商品,此刻卻寂靜黯然。林福榮記得,現在屹立街心的那排馬祖最早的三層樓房,在他五,六歲時,還是片空地,靠海的邊沿圍著鐵絲網,那時夏天,他常跟村裡同齡孩子偷溜下那片沙灘,躲進海裡,泡掉整個夏日午后。海中擺放的反登陸軌條柴應當還在水中衛戍。 林福榮故作平靜地說:「睡馬,聽仔細了,讓本人為你介紹一下我的小小故鄉。」 艾馬仁恍然大悟地說:「這就是福沃?怎麼沒有你所說的那種繁鬧欣榮的氣息?海上也只有一艘商船嘛!」,語氣裡夾著一絲詫異。 「呔!睡馬,你是有狗耳還是馬眼?這裡少說距岸上也有幾百公尺,你肉身凡胎的耳目能聞的到氣息,看的見繁榮嗎?」說「繁榮」二字時,林福榮還特別拉高了音階。嘴巴雖這麼說,他心裡可也著實納悶。此時正應是家家燒飯的時辰,正中街上那排房子燒瓦斯,看不到裊裊白煙,可以理解,可是涼山頂和曹朱岬,應該炊煙四起才對,可此刻,卻只有絲絲縷縷的白氣,無力地掙扎向上。 納悶之時,耳際傳來艾馬仁的話:「我狗耳拉長,等你很久了,你為何還緊閉鳥嘴?」瞬間,林福榮像洩氣的皮球,帶著失去談興的口氣說:「睡馬,此刻先別說,到了岸上,改天有時間,我再好好地帶你實地去見識一番!」說完,目光又投向那數縷掙扎往上的輕煙,似乎在等待牽引,又好像是徘徊顧戀,不肯離去。 船掠過四維角,馬祖港在望。離滿潮還有個把鐘頭,補給艦就在港外等候潮水,近港處的海面上,數艘水鴨子和漁舟隨波起伏。等待的潮水一到位,補給艦開始搶灘。又折騰了一陣,船總算停妥,艙門開啟,人聲喧騰忙亂,扛行李,拎背包,擠成一團。 步出艙門,踩在久違的沙灘上,林福榮強抑激動的心緒,邁向港口大門。驗過證件,出了關卡,林福榮環視著四年多來未見的馬祖港街,很訝異地發現,舊街側面多了兩排一式的水泥房,就索性前去探看。 兩排房子,都敞開大門迎客,因為是搭船的日子,街道上擠滿了人,各家店裡都有為數不少的客人,似乎生意興隆。這條街不長,轉悠了一會兒,就往回走了,剛到街口,就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大哥,你原來跑到這裡來了,我在港口那邊站了很久,都沒瞧見你。」 林福榮定睛一瞧,原來是弟弟林福聲,現在念高三。林福榮快步上前,握住他弟弟的手臂說:「福聲,你怎麼來了?」 「爸爸說你四年沒回來,恐怕你不知道怎麼搭車,又怕你行李多,所以就差我來了。大哥,現在馬祖有好多台計程車,摩托車,公車也不用以前那種老車了。」 「爸爸也真是!我生長在馬祖那麼多年,能忘掉一絲一毫嗎?我閉著眼睛也能摸回家!」 「大哥,我知道你的。前陣子,姑姑要搬到台灣去時,你還特地寫了一封長信回來,跟她們剖析,勸她們再多待些時日,看看除了捕魚外,還能不能另外做些合宜的幹活。那封信還是我念給姑姑她們聽的。噯呀,要我把信譯成福州話可真要命呢!」林福聲喘息後又搶著說:「大哥,你不知道,姑姑還哭了!她說:『我何嘗想離鄉背井,實在是,這幾年媽祖娘娘不靈,海上漁獲太差,賺少賠多,家中人丁旺,馬祖一切食用又比台灣貴,入不敷出,只好想法去台灣了。那樣你姑丈,我和福妹等幾個大孩子,都可以到工廠賺幾千塊,生活會好過些。』大哥,你信裡說的話蠻有道理,但我覺得姑姑想的也沒錯。哎,不說了,反正我也說不上來。」 林福榮姑姑搬去台灣時,還是她幫忙跑去桃園接洽房子,但因大福四村那邊,馬祖鄉親聚集的地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只好暫租了一間二樓房,跟其他鄉親有一大段距離。就為了安頓他姑姑,以及睡馬入伍的事,因此多待了個把月。那段時間,他帶不識字的姑姑和家人搭車,轉車,適應環境。少數幾個晚上,姑姑沒加班,下班後,閒著無聊,就要他陪她到大福四村馬祖鄉親處聊天:那個社區裡,很多馬祖遷去的家庭,四鄉五島都有。男女老少幾乎都到工廠,各賺個千把塊錢。早上匆匆吃完早餐,上班,下班,沒有加班的晚上,餐後,就圍在電視機前聊天,話題總是圍繞著那東海中的故鄉。生活像一台不折不扣的影印機,轟鳴的機器聲壓過浪濤聲,在隆隆聲響中忍受歲月的凌遲,鄉園的呼喚遺落在遙遠的島嶼。所以,他打一開始,就勸他姑姑不要來,但形勢比人強。 斜靠計程車後座,注視著前方彎曲陡升的坡道,林福榮問:「福聲,家裡近來討海情形怎樣?」 林福聲臉上掠過一絲黯然神色,囁嚅地回道:「爸現在只放釣,不捕魚了。」 林福榮猛打了一個寒噤,急促地問:「怎麼?爸爸身體不好嗎?為什麼沒早寫信告訴我?」 林福聲急道:「不是啦!大哥,別瞎猜。實在是,放遠海動資本太多,漁獲卻讓人鼻酸,很久沒有賺錢了,爸爸才忍心去放釣啊!記得爸將大船讓售給水官伯的那晚,爸一個人喝著悶酒,木然的表情,冷寂的眼神,嚇得我們早早就上床睡了,媽也噤聲不語,默默地洗著碗筷。」 聽到弟弟的一席話,林福榮頓覺似有萬千蟲蟻咬嚙著血脈,暈眩幻滅,迷惘不解,沉默了半响,才虛脫地問:「那爸為什麼不告訴我?」 「爸說,你四年來,寒暑假都在外頭打工賺學費,夠辛苦了,不忍讓你知道,使你擔心。」 車廂內,一陣空悶,漫散開來,像突然爆發的煙塵,撲向措手不及的林福榮。司機緩下油門,車子往下坡馳去,車窗外風聲嘶吼,北風獵獵,山林草木寒森。林福榮呆滯的目光望著下降的雲台山勢,心口一陣緊似一陣地,跟著下沉。 車子悄悄地把清水村拋在後頭,不一刻就在成功門前的路上緩緩停下。林福榮下了車,冷風一下從四面襲來,罩頭蓋腦,穿頸入袖,無孔不入。幫著弟弟取出後座上的行李後,他扶扶揹在背上的背包,眼睛四處張望。他發現,剛才車子經過的路旁兩側,各有五、六間新蓋的店鋪,有五金行,冰果店,雜貨店,貨色擺飾都比往前進步,只是來往穿梭的客人卻沒幾個。風叫囂似地喧騰狂飆,不時地捲起殘留在街道上的紙張,若斷線風箏,無力地在頭頂不遠的空中飄移,時上時下,受風勢牽引,不能衝天高翔,也不能落地歸塵。林福榮著實惱心,伸手去抓,又被突來的狂風帶遠,只能愕然地看著空空捲起的掌心,孤峭地豎著。 林福榮往前方那兩排老舊熟識的街屋走去,經過成功門,看到海面上,一艘商輪淒清地鵠立在午後的陽光下,癡癡地等候另一場繁華君臨。進入街道,熟識的臉孔就像陳釀酒香,醉人心脾,回家的路,溯記憶脈絡,一切都那麼清晰溫馨。 「依榮,台灣回來啦!哇!長的好高啦!」,是烏海伯的聲音。 「依榮,回來了,進來坐會兒吧!」,是依平的話。 「依榮大學畢業了,這下大海可以享福了!」,依明姆說。 此呼彼喚,林福榮忙著請安問好,溫暖的問候盈耳,爽朗的笑語依然真摯,只是鄉親眉宇間透著些許失志。走過前面幾間店家,後段的店鋪和住家,門戶或掩或閉,或全然緊鎖,斑駁的舊木板邊緣綴著苔痕,木板碎裂處在緊閉的門板上留下縫隙,似要引人透過洞孔窺視往日新材的芬芳和屋中鼎沸人聲。有些門楣傾斜,泛黃透白,不知哪年張貼的對聯,「生意興隆通四海」的單聯,在風中啪啪輕舞,宣揚誇說故夢,憑弔那張已不知飄向何方的「財源茂盛達三江」。 街尾轉角的一間,頂上屋瓦破散地面,十幾條竹片瓦承和梁柱還孤傲癡愚地橫躺雙牆上,砌石間的敷泥剝落,牆縫間雜草數莖,搖曳在殘陽餘暉中。隔鄰原是一家餅舖,門扉緊掩。再往前,一排石階,通往涼山頂,林福榮的老家,就在上頭,背上的行李好像突然間沉重了許多,回家的路似乎遠了些。 剛踏上家門前的方場,林福聲就快步前奔,還一頭喊著:「爹,媽,大哥回來了!」 才踏進門檻,林福榮就聽到媽媽啞著嗓音說:「依榮,快進來。今天浪大,船一定擺盪的很厲害,有暈船嗎?」 「媽,還好!」林福榮激動地應著。 林福榮他爹站在一旁,雙眼慈愛倦疲地望著他,嘴唇半開,欲言還止,寬廣的額頭皺紋滿佈,落腮鬍鬚框著黝黑的大臉龐,像是裹著東海的憂鬱和深沉,海島今昔的滄桑,眼角數道魚尾紋,深如溝壑,潛藏著難以言說的掙扎和堅持。 晚飯的時候,林福榮默默地聽著他爹沉重地說著四年來的種種變化。大家都走了,房屋空了一半,凋零破敗,守候在冷風苦雨裡。他爹說著歉收的種種,捕魚時間的短暫,夜間捕魚的限制,船隻設備落伍,漁獲多時價賤,少時僧多粥寡,很多鄰居都在無奈中投去台灣工廠。 林福榮怔怔地望著他爹略帶追憶的眼神,緩緩地說:「爹,那我們呢?」 他爹皺著眉頭說:「我十幾歲,就在海上,跟隨你公討海,藍藍蒼蒼的海水中我做主人,撈蝦米,圍丁香,捕黃魚、白鯧、白力魚,漁暇時,幾個漁友聚喝數杯,日子過的逍遙自在,我可不願意去逼仄的工廠,何況年紀大了,做不來也學不了其他事,實在不想改變。我想就這樣下去,風水遲早又會轉回來的,媽祖娘娘籤上說,今年會豐收,我等等看。」話聲裡帶著無限的追懷期盼,若有若無的憧憬。 林福榮明白,他爹確實老了。他爹在古老的巷道中蹭蹬了數十年,已經安逸於舊日腳步,不願也無能突破窠臼。他卻想著沿街而來的破落,想著桃園他姑姑一家早出晚歸,窒息在機器的履帶轉盤間,想著他爹爹海上作主人的話,和語意中披露著聽天的等待,心中糾滿了結。他無法立即回答,他爹爹問他今後打算的話。一路回來,戶室空掩,殘聯飄揚的景況,予人「六朝如夢鳥空啼」的感覺。是生活方式與水平決定了人的趨走歸向,這或許不可避免,但應該可以肯定的是,儘管人來人往,馬祖總是永遠存在的一塊土地。人有選擇生存空間的需求,落葉歸根固然是人對鄉土的執著,是感情對故園的真誠擁抱,可是一波波遠逝的潮浪也是自然的現實,帶著母體一脈相牽的遙思,漸行漸遠還生。 林福榮了解,去留之間,各有因由,去是無奈,留是執著,更是一種責任。台灣是念書的借居地,工作機會多,謀生易,可是那層層重覆的生活,只有鐵窗籠鐵窗的冷漠疏離。遼闊無垠的海域,亂石崩雲的崢嶸岩礁,他踏街而過時,鄉親叔伯語氣中的重視和期待,都在等他解開多年的糾結,他屬於馬祖。望著角落賦閒著的籮筐,寂寥地躺了幾個冬天,都在期待一季燦爛的豐收,林福榮清楚,這是一場艱鉅的抗戰,而他必須有足夠的毅力堅持下去,將自己所學的,落地生根,點燃新燈,讓這黯淡褪色的村落再現明珠般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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